晨曦初露,幼发拉底河口的薄雾还未散去。
何维站在“探索号”的甲板上,手里端着一只从摩亨佐·达罗带出来的彩绘陶杯,里面是煮沸过三次、用银器过滤过的净水。
他喝了一口,然后低下头,看向岸边。
下一秒,刚刚积攒的那点对“文明曙光”的浪漫情怀,就被眼前辣眼睛的一幕击碎得荡然无存。
“高朗!”何维的眉角在抽搐。
高朗正打着哈欠走过来:“维神,怎么了?这儿的日出其实还挺……”
“让你的人,马上下船,在营地下风口五百米。不,八百米的地方,给我挖一排坑!要深坑!”何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少见的、压抑不住的厌恶。
顺着何维的手指看去,高朗也沉默了。
晨光中,那些刚刚苏醒的“黑头人”苏美尔先民们,正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走出芦苇棚屋。
他们甚至不愿意多走几步路,就那么大咧咧地蹲在离饮用水源不到五米的河边,开始了他们早晨的集体排泄。
而在他们的下游几米处,几个妇女正在拿着陶罐汲水,准备煮今天的早饭。
苍蝇嗡嗡地飞舞,在排泄物和取水罐之间构筑了一座死亡的桥梁。
“这简直就是粪坑里养鱼。”高朗胃里一阵翻腾。
何维放下了杯子,眼神变得无比冷冽。
“我不管是苏美尔人还是什么人,只要他们还要给咱们干活,就不能这么活着。”何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这是为了防止瘟疫,也是为了我的眼睛和鼻子。”
作为一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现代人,尽管在史前活了一百多年,何维那种刻在骨子里的卫生洁癖从未真正消失。
尤其是在摩亨佐·达罗那个拥有先进下水道系统的城市生活了一段时间后,眼前这片美索不达米亚的烂泥滩,在他眼里简直就是人间炼狱。
“去,把那个叫乌尔的小子叫来。”
何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向船舱,“另外,把二号货仓打开。把那几箱物资给我搬下去。”
……
半小时后。
那片昨天刚被何维清理出来的黑色硬地上,铺上了一块干净的白色帆布。
数百名“黑头人”部落的成员,包括刚刚恢复了一点力气的乌其,在乌尔的带领下,战战兢兢地围拢过来。
他们敬畏地看着那位身穿白衣的“苏基”。
昨天,这位神用那瓶神奇的水,驱逐了乌其肚子里的恶魔,这在部落里已经被传为神迹。
但今天,神的表情很严肃。
何维站在帆布前,他的身后站着两排全副武装、身穿皮甲的水手卫队。
在帆布上,并没有放着令土着垂涎的熏肉,而是几样在他们看来奇怪且毫无用处的东西。
几根笔直的、刻满了奇怪纹路的硬木杆——那是来自摩亨佐·达罗精密工坊的标准量尺(库比特尺)。
一排大小不一、打磨得如同镜面般光滑的正方体石块——那是哈拉帕文明引以为傲的标准重量砝码。
几卷泛着微黄色的、裹满泥浆的植物根茎与种子包——那是从印度河平原精选带出的棉花与圆粒小麦种子。
以及一堆散发着冷冽寒气的铁器。
不是武器,而是镐头、铲子和长钉。
“乌尔。”
何维的声音在空旷的河滩上响起。
少年立刻从人群中爬了出来,他现在是这位“洁净之神”最狂热的信徒。
“问他们,想要这些黑石头做的工具吗?”何维指了指地上的黑铁镐头。
乌尔转身,对着那群衣不蔽体、眼神浑浊的族人呼喊了几句。
人群骚动起来。
虽然他们不认识铁,但昨天他们亲眼看到那些水手用这种黑色的东西,像切豆腐一样切开了纠缠的芦苇根和坚硬的板结泥土。
对于一辈子都在用木棒和贝壳挖掘淤泥的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神的力量。
几个胆大的男人甚至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
“告诉他们,这些东西,不白给。”
何维向前迈了一步,从帆布上拿起了一根标准的库比特木尺,又拿起了一个正方形的砝码。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木尺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线条笔直,与周围那些蜿蜒扭曲的自然河道、杂乱无章的芦苇丛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这个充满曲线与混沌的自然界里,这是唯一一条绝对的直线。
“想要那种劈开泥土的力量,想要那种不会饿死的种子。”
何维举起手中的木尺,像是一位正在颁布法典的君王,语气不容置疑:
“就得先学会‘规矩’。”
“高朗,演示一下。”
高朗点了点头,带着几名水手,拿着石灰桶和准绳走了出来。
在何维画出的那条直线上,水手们熟练地打下木桩,拉起一条紧绷的麻绳,然后沿着麻绳撒下白色的石灰粉。
“从今天起,不管是造房子,还是挖水渠,甚至是你们拉屎的地方,都必须在这条线的一侧。”
何维指着那个方向,“任何越过这条线,在生活区排泄、倾倒垃圾的人,不配得到神的食物,也不配得到神的庇护。”
乌尔费力地向族人解释着何维的话。
对于苏美尔先民来说,“直线”和“分区”是完全陌生的概念。
在他们的认知里,哪里方便就在哪里解决,垃圾往河里一扔就是献给提亚马特了。
他们脸上露出了困惑和畏难的神色。
这太麻烦了。
何维看穿了他们的心思。
他拿起那块标准砝码,重重地砸在一块尚未干透的泥饼上,将那个象征着无序的泥块砸得粉碎。
“混乱,就是死亡。”何维指了指那个方向的水源地,“你们肚子里的虫子,你们死去的孩子,就是因为你们没有‘线’,没有‘界’。”
“虫子不是诅咒,它是藏在脏东西里的魔鬼。魔鬼喜欢混乱,神灵喜欢规矩。”
何维在这里使用了宗教式的隐喻。
对于原始文明来说,讲显微镜下的细菌是没有用的,但告诉他们“乱拉屎会招来魔鬼”,效果立竿见影。
“苏基是洁净者。”
何维指了指自己那身一尘染的白衣,“想要像我一样不生病,就要像我一样干净。”
说罢,他指了指地上的黑铁铲子。
“现在,想要这把神器的,拿着它,去那边,挖一个符合规矩的坑。”
那名壮汉颤抖着拔出了铁铲。
沉甸甸的手感,冷硬的触感,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延伸。
他试探性地对着旁边的泥土挖下去。
嘶啦——
原本需要用木棍戳半天、用手抠半天的胶泥,在黑铁铲刃面前脆弱得如同空气。
一大块整齐的泥土被轻而易举地带了出来。
壮汉的眼睛亮了。
这不仅是挖掘,这是征服大地的快感。
更多的人围了上来,渴望地看着地上的工具。
“很好。”何维满意地点点头。
他转向高朗,“分发工具。第一步,先让男人们去挖掘集中的排污渠和深坑厕所,撒上石灰。女人们……”
何维从箱子里抓起一把精选的印度棉花种子。
“这东西叫棉花,以后你们会穿上它织的布,而不是裹着一身烂泥。”何维将种子放回箱子,“女人们,拿着这些,去上游的干地。那里我已经让卫队翻过了,按这把尺子的长度,行距一尺,株距半尺,给我播种。”
“告诉她们,如果有谁种歪了,就没有饭吃。”
乌尔大声翻译着,虽然他不懂什么是棉花,也不懂为什么一定要种得那么直,但他听懂了“布”和“饭”。
苏美尔先民们动了起来。
在“神之工具”的诱惑下,在这个为了活命的本能驱使下。
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南部,这片自古以来只有自然野蛮生长的烂泥滩上,第一次出现了“强迫症”般的景象。
一排排整齐的土坑被挖掘出来,取代了随地的便溺。
一条条笔直的排水沟被划了出来,将浑浊的污水引向芦苇荡的深处,远离生活区。
原本随意堆放的芦苇棚屋被拆除,人们被要求按照地上的石灰线,重新搭建起排列整齐的居所。
虽然目前只是简陋的草棚,但那种如同棋盘般规整的布局,已经隐隐透出了一种秩序感。
何维站在高处,手里拿着那根标尺,如同工头一样巡视着。
“那是斜的!重来!”
“水罐不能放在地上,做个架子!”
“谁让你直接喝生水的?去那边的开水房!”
他的咆哮声伴随着偶尔的鞭挞声在营地回荡。
看似残酷,甚至有些暴君的意味。
但高朗却发现,那些被“奴役”的苏美尔先民,脸上不仅没有怨恨,反而洋溢着一种奇怪的、兴奋的光芒。
因为当夜幕降临。
当他们坐在干净的、没有粪便臭味的干地上,喝着不再有怪味的煮沸淡水,摸着手里那些只有神才能打造的铁器时。
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感,取代了那种在混沌中等死的恐惧。
规矩,看似束缚。
但在这种残酷的自然环境里,规矩就是那根将他们从泥潭里拉出来的绳索。
“准绳真是个好词。”
何维站在刚刚搭建好的临时船坞旁,看着那些用沥青块正在为“探索号”修补船底的苏美尔人。
他摩挲着手中的摩亨佐·达罗标尺,眼神幽深。
在后世的历史书中,苏美尔文明最大的贡献,不是什么宏伟的金字塔,而是他们发明了世界上最早的法律、度量衡和行政体系。
他们是人类最早的“强迫症患者”,他们在泥板上刻下一行行整齐的楔形文字,把一切都量化、标准化。
何维一直以为那是因为苏美尔人聪明。
但现在他明白了。
那是因为在美索不达米亚这片充满洪水、瘟疫和无常的土地上,人类如果不变得极其严谨、极其守规矩、极其“洁癖”。
就根本活不下去。
“维神。”乌尔捧着一块打磨得方方正正的泥砖跑了过来,那是他用标准模具第一次试制的成果,虽然还未烧制,但已经有了几何的美感。
“这个也是规矩吗?”乌尔指着方砖问道。
何维接过那块沉甸甸的泥砖,用量尺卡了一下,分毫不差。
“对。”何维笑了,“这就是文明的基石。”
从这一天起。
在这片烂泥滩上,诞生了一种新的信仰。
不是对风雨雷电的盲目崇拜,而是对“直角”、“洁净”和“标准”的狂热追求。
这里的后人将这种对秩序的执着刻进了基因。
他们会在泥板神话中记载:在世界混沌之初,众神之主恩基手持“量天尺”和“准绳”,在大地规划了沟渠,在浑水中确立了神圣的秩序“梅(me)”,人类才得以在诸神的秩序下繁衍生息。
而那把来自东方的黑色铁铲,被供奉在埃利都最早的神庙深处,成为了劈开混沌的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