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西暖阁，烛火摇曳，映照着四壁悬挂的古画，更添了几分幽深。
萧彻并未如往常般坐在那张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案之后，而是负手立于窗前，玄色常服的衣袂在夜风中微微拂动。
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那夜色浓得化不开，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宫阙，看到那蛰伏在各处、蠢蠢欲动的暗流涌动。
太医署院判赵文仲，此刻正屏息凝神地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他花白的胡须微微颤抖，显露出内心的极度惶恐。
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带着字字斟酌的谨慎：
“陛下，臣与太医署三位供奉圣手，就德妃娘娘的凤体，已进行了不下十次的反复会诊，脉象所示，确认无疑。德妃娘娘脉象虽滑利，然按之浮芤，显系阴血耗损之象。据臣等推断，娘娘之前确曾长期服用性极寒凉、且内含朱砂、甚至微量金石之毒的虎狼之药！此等药毒，沉积于五脏六腑，最伤女子冲任二脉，于常人已是耗损根基，缠绵病榻；于有孕之身，更是大忌中之大忌！”
他微微抬起头，用眼角的余光偷觑了一眼皇帝挺拔却冰冷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一下，继续艰涩地说道：
“如今龙胎虽凭借陛下洪福齐天，加之娘娘年轻，底子尚算强健，暂无明显险兆，然其根基已受母体药毒所累，犹如初萌之嫩芽，生于贫瘠毒土之上，孱弱不堪。后续孕育之途，实乃步步惊心。稍有风吹草动——无论是母体情绪大悲大喜，心神激荡；或是外感风寒暑湿之邪祟；甚至，仅仅是安胎用药稍有差池，剂量拿捏不准，都可能导致胎元动摇，气血逆乱，乃至……乃至……”
后面的话，如同千斤巨石压在喉头，他实在不敢说出口，只是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撞击金砖，发出沉闷的声响。
“乃至胎死腹中？”
萧彻的声音平静地接过了话头，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让跪在地上的赵院判猛地一颤，如同冰水浇头。
“臣……臣万死！臣不敢妄言！”
赵文仲的声音带着哭腔，
“且娘娘自身，因长期药毒与忧思郁结双重损耗，已是气血两亏，肝郁脾虚之象尽显。此次生产，于娘娘凤体亦是一大难关，九死一生。唯有绝对静养，断绝一切忧思烦扰，汤饮食水需万分谨慎，步步为营，或可博得一线生机，保全龙裔与娘娘性命。”
室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萧彻负手而立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深沉难测。
良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萧彻才缓缓转过身。
他的面容在昏暗中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如同寒潭深渊，深不见底。
“此事，还有谁知晓？”
他问，声音冷冽如冰，不带一丝温度。
“回陛下，除臣与另外两位绝对可靠、身家清白的太医外，再无他人！臣等已将所有脉案、药方严密封存，对外只宣称娘娘胎象略虚，需安心静养，并无大碍。”
赵院判连忙保证，语气急切，生怕皇帝不信。
“很好。”
萧彻微微颔首，似乎对此结果还算满意。
“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朕之耳。若让第四人，尤其是德妃本人，知晓半分……”
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千钧压力，
“你知道后果。”
“臣……臣明白！臣以全家老小百口性命担保，绝不敢泄露半分只言片语！若有差池，臣……臣即刻自绝于御前，以谢天恩！”
赵院判再次重重叩首。
“下去吧。按最好的方子用药，不惜一切代价，务必保住皇嗣。”
萧彻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是！臣遵旨！”
赵院判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出了西暖阁。
暖阁内重归寂静，只剩下萧彻一人。
他缓缓踱步至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发出规律的“笃、笃”声。
他心中明镜。
德妃腹中的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卷入这最残酷的权力漩涡。
他推翻南梁，建立大胤，根基未稳，朝堂之上，世家大族盘根错节，地方藩镇，亦非全然臣服。
德妃出身琅琊王氏，这个孩子，一旦降生，便天然带有了世家的烙印，必然会成为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码。
他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锐芒。
这个孩子，从孕育之初，便已陷入了最残酷的权谋漩涡中心，身不由己。
而此刻，朝华宫内，沈朝歌亦未安寝。
她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面前的铜镜映出她清丽却略带忧色的容颜。
德妃有孕的消息，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虽得萧彻看似独特的恩宠，甚至拥有了那面可以自由出入御书房的金牌，在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几乎是半个皇后的尊荣。
但她比谁都清楚，在皇家子嗣，尤其是可能拥有嫡子名分的孩子面前，所有的恩宠都如同沙堡般脆弱，风浪一来，便会瞬间崩塌。
她一方面必须加紧搜集谢蕴通敌叛国的铁证，唯有扳倒这个最大的外部威胁，她才能有喘息之机，甚至可能借此功劳，换取更深的安全保障。
阿箬的情报网如同蛛网般无声地在宫中各个角落蔓延，日夜不休地试图捕捉任何一丝关于盐税、戎族贸易、以及军械流向的蛛丝马迹，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线索，都可能成为压垮谢蕴的最后一根稻草。
另一方面，她对景仁宫的动向也变得异常警惕。
虽然德妃之前，曾对她展示出某种程度的合作善意，但在这深宫之中，尤其是有了孩子之后，一切情谊都可能化为乌有，母子的安危，足以让一个女人变得疯狂。
更何况，德妃早些时日服用的虎狼之药，这个孩子的情况究竟如何，都尚未可知。
在这深宫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谢蕴和宇文泰绝不会放过德妃怀孕这个天赐良机，必然会借机生事，搅乱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