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京城,巍峨的城墙在夕阳下投下巨大的阴影,如同匍匐的巨兽。城门口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依旧是一派繁华景象,仿佛远离了北境断魂谷的血雨腥风。然而,当一骑快马如旋风般冲入城门,马背上那玄衣染尘、面容冷峻的身影,还是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萧瑟归京。
他甚至没有让闪电雕直接降落在镇北王府,而是在城外僻静处落下,换乘了早已备下的快马,一路疾驰入城。风尘仆仆,直奔皇城。
宫门守卫显然早已得到谕令,见到是他,不敢有丝毫阻拦,立刻放行。萧瑟翻身下马,将缰绳丢给迎上来的内侍,步履生风,径直穿过重重宫阙,向着武烈皇帝日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而去。他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消耗过度的苍白,但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一种刚从尸山血海中闯出的凛冽煞气,让沿途遇到的宫人、侍卫无不屏息垂首,不敢直视。
乾元殿内,灯火通明。武烈皇帝武烈正伏在堆满奏章的龙案后,眉头紧锁,批阅着各地呈报的文书。听到殿外传来的、未经通传便径直响起的坚定脚步声,他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
萧瑟大步走入殿中,甚至没有行全套的君臣之礼,只是微微躬身抱拳:“陛下。”
武烈看着他这副模样,尤其是那身还来不及换下的、带着战场痕迹的衣袍,心中又是气恼,又是心疼,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他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回来了?断魂谷之事,朕已收到捷报。做得……不错。”
萧瑟直起身,脸上没有任何得胜归来的喜悦,只有一片沉静,或者说,是疲惫。他没有接话,而是直接伸手入怀,取出一物——那正是象征着天武全国兵马调动之权的兵马大元帅兵符,沉甸甸,冰凉凉,上面还似乎残留着战场的杀伐之气。
他看也没看,随手就将那枚无数人梦寐以求、足以引发滔天野心和血雨腥风的兵符,“啪”的一声,丢在了武烈面前的龙案上,正好压在一份关于边境粮草的奏章上。
动作随意得,就像丢开一件碍事的杂物。
武烈先是一愣,目光落在龙案上那枚突兀的兵符上,脸上的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他缓缓抬起头,盯着萧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压抑的怒火。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侍立在一旁的老太监连呼吸都屏住了,额头渗出冷汗。
“……”武烈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平复心情,但最终还是没忍住,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萧瑟!你小子……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他指着龙案上的兵符,手指都有些发颤:“这兵马大元帅的兵符!统御天下兵马的权柄!在你眼里,就如此惹人厌弃?啊?!你可知道,这天下,不知道有多少人为了这东西,可以背叛手足兄弟,可以罔顾父母儿女,可以掀起无边杀孽!多少人做梦都想摸一摸它!你倒好!刚回京城,连你自家的镇北王府都不先回去看一眼,就火急火燎跑到朕这里来,就是为了把它还给我?而且还是用……用丢的?!你……你真是要气死朕了!”
武烈越说越气,胸口起伏,感觉自己这个皇帝当得真是憋屈,这混账小子简直是他命里的克星。
面对天武至尊的雷霆之怒,萧瑟却只是抬了抬眼皮,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他上前一步,自顾自地拿起龙案上的茶壶,倒了一杯尚且温热的御前香茗,然后轻轻推到武烈面前。
“陛下,喝口茶,消消气。”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武烈被他这举动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杯茶,又瞪向他。
萧瑟这才抬眼,与武烈对视,眼神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倦意,还有一种武烈从未在他眼中清晰看到的……疏离。他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如果有得选择……我就想做个混吃等死、遛鹰斗狗的纨绔子弟。”
“……”
一瞬间,乾元殿内落针可闻。
武烈所有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瞬间熄灭,只剩下一种无力的窒息感。他看着萧瑟,看着这个年纪轻轻却已背负了太多,连兄长都战死沙场。那句看似荒唐、甚至大逆不道的话,背后藏着多少无奈、多少牺牲、多少对平静生活的渴望?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责备?鼓励?安慰?在萧瑟那双看透了生死与权谋的眼睛面前,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最终,武烈有些颓然地挥了挥手,像是耗尽了力气,声音带着沙哑:“滚!滚远点!看见你就来气!”
萧瑟闻言,没有丝毫犹豫,再次微微躬身:“臣,告退。”
说完,转身,玄色衣袍划过一个利落的弧度,大步向殿外走去,没有丝毫留恋。
就在他即将踏出殿门的那一刻,武烈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与关切:“先回去看看你爹娘!自从你带兵前往断魂谷,你娘……冰清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你爹表面不说,心里也记挂得很!”
萧瑟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不可闻地应了一声:“嗯。”
随即,身影便消失在乾元殿外的光影中。
武烈独自坐在龙椅上,目光复杂地看着龙案上那枚被萧瑟“丢弃”的兵马大元帅兵符,良久,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他伸手,将那冰凉的兵符握在手中,感受着其沉甸甸的分量,心中百味杂陈。
……
从皇宫出来,萧瑟翻身上马,这次是真的快马加鞭,朝着镇北王府的方向疾驰。夕阳将他的影子在青石街道上拉得长长。
镇北王府,依旧是那般森严宏伟,门前石狮屹立。得到消息的王府总管早已带着一众仆从在门外等候,见到萧瑟骑马而来,纷纷跪倒在地:“恭迎世子殿下回府!”
萧瑟勒住马缰,利落地翻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迎上来的侍卫,脚步不停,径直穿过重重庭院,向着父母居住的主院走去。
主院厅堂内,镇北王萧无敌和王妃沈冰清早已得到通传,正坐在那里。萧无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面容刚毅,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端着茶杯的手,指节微微有些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而沈冰清则坐立难安,不时望向门口,眼圈泛红,手中紧紧攥着一方丝帕。
当萧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沈冰清“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哽咽:“瑟儿!”
萧瑟快步上前,撩起衣袍,恭恭敬敬地双膝跪地,向父母叩头:“不孝儿萧瑟,给父王、母妃请安!儿……回来了。”
萧无敌放下茶杯,目光在儿子身上仔细扫过,看到他除了清瘦些、脸色苍白些,并无明显重伤痕迹,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他维持着父亲的威严,沉声道:“起来吧。回来就好。”
语气平淡,但那双锐利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却没有逃过萧瑟的眼睛。
而沈冰清早已忍不住,上前一把扶起萧瑟,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双手颤抖地抚摸着他的脸颊、手臂,仿佛要确认他真的完好无损地站在自己面前。
“我的儿啊……你可算回来了!让娘好好看看……瘦了,也黑了……在那边有没有受伤?吃的可好?睡的可安稳?听说断魂谷那边打得惨烈,娘这心里……日日悬着,夜夜惊醒……”沈冰清泣不成声,问题一个接一个,充满了母亲无尽的担忧和爱怜。
萧瑟任由母亲拉着自己,仔细“检查”,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冲淡了些许从战场带回来的冰冷与煞气。他放缓了声音,耐心地一一应答:
“母亲放心,儿并未受伤,只是有些疲惫。” “军中伙食尚可,儿能适应。” “战事确实激烈,但天佑我天武,我们赢了,大哥的仇……也报了。” “让父王和母亲担忧,是儿的不是。”
他避重就轻,没有提及自己神魂损耗过度,没有提及塑像时的凶险,更没有提及战场上的惨烈细节。但即便是这样,也足以让沈冰清后怕不已,拉着他絮絮叨叨说了许久。
萧无敌在一旁看着,没有打断妻子的关切,只是偶尔端起茶杯抿一口,目光大多数时间都落在儿子身上。他知道,儿子经历的这一仗,远非嘴上说的那么轻松。那份沉稳之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他能够想象。但他也明白,有些路,必须儿子自己去走,有些担子,必须儿子自己去扛。
应付完母亲饱含担忧与爱意的“盘问”和叮嘱,又陪着父母用了些简单的茶点,汇报了些许前线大局已定的情况(依旧隐去了最残酷的部分),萧瑟才以需要休息为由,告退出来。
离开主院,他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在王府偌大的园林中缓步走了走。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熟悉的一草一木,终于让他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这里,是家,是可以暂时卸下盔甲的地方。
直到月上中天,清辉洒满庭院,萧瑟才独自一人,回到了属于他自己的天地——静心苑。
静心苑一如它的名字,静谧安宁。院中的青莲在月光下摇曳生姿,散发着淡淡幽香。侍女们早已得到吩咐,备好了热水和清淡的夜宵,便悄无声息地退下,不敢打扰。
萧瑟挥退了想要上前伺候的青莲和红莲,只让她们自去休息。他独自一人,褪去沾染风尘与血火的战袍,将自己浸入温热的水中。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视线,也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纷扰。
洗净一身疲惫,换上一身舒适的常服,萧瑟走到院中的石桌前坐下。桌上,侍女奉上的清茶还冒着袅袅热气。他并没有喝,只是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明月,任由清冷的月华洒满周身。
脑海中,断魂谷的烽火、兄长的面容、将士的呐喊、石像落成的轰鸣、朝堂的暗流、父母的关切……一幕幕交替浮现,最终又缓缓沉淀。
四周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以及夏虫细微的鸣叫。
没有军务,没有奏报,没有算计,没有厮杀。
只有他一个人,和这一院的寂静。
萧瑟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地吸了一口带着莲香的清凉空气,又缓缓吐出。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所有浊气与沉重,都尽数排解出去。
这难得的、无人打扰的闲暇时光,对他而言,奢侈得如同梦境。他需要这片刻的安宁,来修复损耗的身心,来厘清纷乱的思绪,来积蓄力量,面对注定无法长久平静的明天。
夜色,愈发深沉。静心苑中,只余一片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