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今日估计是累着了，靠在夏蓝膝上沉沉睡去。
夏蓝心中酸软，小心地将他抱起。
孩子轻得让人心疼。他稳步走回自己的寝殿，将云溪在隔壁特意为他准备的屋子里安顿好，盖好锦被，又在床边静立片刻，才悄无声息地退出来。
回到自己空旷冷清的主殿，疲惫感如影随形。
他躺在冰凉的玉榻上，却毫无睡意，今日种种在脑中反复盘旋。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渐渐模糊。
然而，睁开眼的瞬间，那股过于浓郁、几乎带着蛊惑意味的甜香，和眼前过分鲜亮的秋日景致，让他立刻明白——又陷入那熟悉的梦魇了。
时节依旧是深秋，天高气爽，金桂飘香，浓烈的香气几乎凝成实质。
他正站在凌霄山脚下那棵虬枝盘曲的古老桂花树下，看着三个少年练剑。是安英、墨尘，还有年纪尚小、脸蛋圆乎乎的云溪。
少年们身形挺拔，剑随身走，衣袂翻飞间尽是蓬勃的朝气。他如同记忆里那般，负手而立，偶尔出声指点一二。
不多时，有外门弟子送来一个食盒，说是玄清师叔新得了些上好的桂花酒，特送来一壶给仙尊品尝。
梦中的夏蓝兴致颇高，便让刚练完一轮、正在休息的墨尘带着雀跃的云溪去附近的百味堂买几包点心来。
云溪仰着小脸问：“师尊师尊，可以买桂花糖水吗？”
“当然可以。”他含笑应允。
墨尘细心，接口道：“那便买四碗回来。”
一旁的安英挽了个剑花，收剑入鞘，笑道：“三碗便好，师弟知晓的，我素来不嗜甜。”
夏蓝站在梦境里，看着安英爽朗的笑容和墨尘安静的侧脸，现实中的酸楚猛地涌上心头。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沉甸甸的灵石袋，塞到墨尘手中，声音带着一种近乎补偿的纵容：
“拿去，多买些。为师又不是没有灵石，何必计较这些。墨尘，你上次提过的那个酥脆可口的芭蕉脆，多买几包。
还有安英喜欢的五仁饼，记得帮他带一些。云溪，你想吃什么，看中什么，尽管买，不用替师尊节省。”
墨尘微微怔了一下，看着手中分量不轻的灵石袋，又抬头看了看师尊与平日稍显不同的神色，恭敬地应道：“是，师尊，弟子明白了。”
云溪已经欢呼起来，拉着墨尘的袖子就往外跑：“二师兄快走！我知道哪家的杏仁酥最好吃！”
看着两个孩子欢天喜地、脚步轻快离去的背影，夏蓝的目光久久没有收回，仿佛要将这充满生气的画面牢牢刻在心里。
桂花树下暂时安静下来，只余下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安英调整呼吸的轻微声响。
夏蓝转过身，走到仍在独自揣摩剑招的安英身边。金色的桂花偶尔飘落，点缀在少年墨色的发间和肩头。
他看着他专注的侧脸，鼻梁挺直，睫毛长而密，因运动而泛着健康红晕的脸颊还带着些许未褪的稚气。这是他的大弟子，他曾寄予厚望、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安英。
夏蓝走到他身边，看着他额角细密的汗珠，柔声道：“方才那一式‘惊鸿掠影’，起手时灵力运转可还顺畅？”
安英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弟子愚钝，总觉得最后一转有些滞涩，难以圆融。”
“无妨，我看看。”夏蓝极自然地伸出手，覆在安英执剑的手背上，引导着他的手臂划出完美的弧线，“感受灵力的流向，意随剑走，不可强求……”
掌心下是少年温热有力的脉搏，肌肤相贴处传来真实的暖意。夏蓝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太久没有触碰过这样鲜活、会对他脸红心跳的安英了。
他此刻才真切地注意到，当他靠近时，安英的耳根迅速染上薄红，那双总是追随着他的眼眸里，闪烁着难以掩饰的雀跃与羞涩。
原来……他竟是这般容易害羞。
原来……他那看似沉稳持重的外表下，藏着这样细腻敏感的心思。
原来……那些被自己忽略的、蛛丝马迹般的情愫，早已有迹可循。
一股深切的懊悔和心疼攫住了夏蓝。自己从前，究竟有多么粗心，才会将这一切都视作寻常的师徒之情？
在夏蓝耐心而精准的引导下，安英重新演练了几遍，剑势果然流畅了许多，但最后一处精妙的转折，仍显得有些生硬。他又尝试了几次，依旧未能完美，不禁有些气馁，收剑而立，低下头，声音里带着自责：
“弟子愚钝，竟然连……”
“不要说这种话。”夏蓝打断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看着安英的眼睛，“你很好，悟性高，也肯用功。为师从来不会因你一时不解而怪你......也从来不会觉得你不好。”
安英愣住了，眼睛微微睁大，他脸颊更红了些，眼中却迸发出明亮的光彩，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声音有些哽咽：“嗯！弟子明白了！多谢师尊！”
这时，墨尘和云溪抱着满怀的油纸包回来了。
云溪像只快乐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展示着：“师尊您看！杏仁酥、芙蓉糕、枣泥山药糕！还有这个这个，新出的蜜饯金桔！二师兄还记得您喜欢的，特意买了上好的云片糕！”
墨尘则默默地将买回的物品一一摆放出来：四碗晶莹剔透、散发着桂花香气的糖水，几包看起来就酥脆可口的芭蕉脆，一碟油润喷香的五仁饼，还有各式各样的点心果子，琳琅满目，铺满了树下临时铺开的席子。
四人围坐下来。秋风送爽，桂花簌簌落下，如同下着一场浪漫的金色花雨。
云溪捧着自己那碗糖水，小口啜饮，满足地眯起眼，嘴角沾了点糖渍；墨尘安静地剥开芭蕉脆，发出清脆的声响，安英和他一起剥，偶尔将剥好的自然地递给身旁的云溪；
夏蓝自斟了一杯桂花酒，酒液呈琥珀色，入口甘醇绵长，带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阵稍大的风吹过，旁边一棵花开得尤其繁茂的桂树剧烈摇曳，金黄的花瓣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正好落了坐在树下的墨尘满头满身，连睫毛上都沾了几片。
“哇！”云溪指着墨尘，“二师兄好像话本里的花神！”
墨尘有些无奈，抬手轻轻拂去发间的花瓣，唇角却也不自觉地扬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我要画下来！”云溪兴奋地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子和炭笔，像个真正的小画师一样，开始指挥起来，
“二师兄你别动！哎呀，这个角度光线有点暗……你往左边阳光底下挪一点点，对，再挪一点点……头稍微低一点，对，哎那边背景好看咱们去那边……”
墨尘好脾气地依言照做，顶着一头金黄的花瓣，被云溪指挥着换了好几个位置，直到小家伙找到满意的角度，才终于安静下来，开始专注地勾勒。
两人不知不觉间，离夏蓝和安英坐的地方远了些。
夏蓝看着那边温馨又带着几分滑稽的场景，忍不住轻笑出声。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身旁有人悄悄靠近。是安英。
安英默默跪坐到他身边，拿起原本说不喝的那碗桂花糖水，小口小口地喝着，又伸手拈起一块五仁饼，细细地吃着。
夏蓝侧过头，看着他被糖水润泽的唇角和专注吃点心的样子，心中微软，不禁打趣道：
“方才不是说不嗜甜？还有你怎么喜欢吃这个？”
安英抬起头，眼中漾着浅浅的笑意，还有一丝被戳破小心思的腼腆：“师尊您不记得了吗？”
他放下饼，语气带着一种纯粹的怀念，“弟子行拜师礼那日，典礼结束后，宾客散去，您见桌上点心没动，便把那盘五仁饼给弟子说，‘典礼时间太久，想来你也饿了，先拿去垫垫，等会儿跟为师去用膳。’”
他的声音轻了下来，却异常清晰：“那是弟子……第一次吃到那么精致、那么香甜的点心。以前……从未吃过这么好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澄澈地望向夏蓝，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所以，我觉得它会是我一辈子都喜欢吃的味道。”
夏蓝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珍视与近乎固执的眷恋，心中微软，却又泛起无边的酸涩。他轻叹一声，语气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怜惜：
“傻孩子，说什么一辈子呢？世间美味何其之多，人的口味也会随着年岁阅历而改变。或许将来，你会遇到更合心意的。”
“不会的，师尊。”安英却迅速收敛了笑意，坐直了身体，神色是罕见的严肃和执拗，他直视着夏蓝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心意刻进去，
“别的或许会变，但这个，不会。就像……”
恰在此时，一阵更疾的秋风吹过，卷起漫天金黄的桂花，如同一场盛大而迷离的黄金暴雨，纷纷扬扬，模糊了彼此的视线，也隔绝了远处云溪和墨尘的身影。
馥郁的香气浓郁到了极致，几乎令人窒息。
在这花瓣纷飞、如梦似幻的光景中，眼前的少年忽然放下了手中的碗，直起身，双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却异常坚定地捧住了他的脸。
在夏蓝尚未从那双近在咫尺的、充满了复杂情愫的眼眸中回过神来时，一个带着桂花糖水清甜气息的、生涩而温热的吻，带着孤注一掷的勇气，轻轻印在了他的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