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疆客苑与其说是院落,不如说是一片依托着嶙峋山壁开凿出的石室,风格粗犷,带着魔域特有的冷硬,但内部却被沈怀兰布置得颇为舒适温馨,甚至在不适宜植物生长的魔土上,用灵力滋养出了几盆耐阴的灵植,点缀着些许生机。
夏蓝随着晚玉踏入主室时,一道纤细的身影便从内间快步迎了出来。
是阿雁。
不过短短时日不见,小姑娘似乎又抽条了些,身量渐显,已有了少女的雏形。
她今日梳着整齐的双环髻,点缀着几枚品相极好的发簪,腰间束着革带,看上去利落又精神。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正式跟随母亲参与处理这等规模的动乱,她眉宇间少了几分往日的纯然稚气,多了些沉稳,乍一看,竟真有些大姑娘的模样了。
“师尊!”
阿雁见到他,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快走几步,却还记得规矩,在夏蓝面前站定,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只是那上扬的嘴角和亮晶晶的眼神,泄露了她内心的欢喜。
夏蓝看着她,心头微软,方才因担忧而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几分。
他伸手虚扶了一下,温声道:“不必多礼。我们阿雁数月不见成熟不少。”
他话音刚落,另一道身影也闻声从侧间转出,正是沈怀兰。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衣裙,颜色却比在人间时深沉了许多,料子也显然非凡品,衬得她原本就出色的容貌更添几分威仪。
她周身萦绕的灵力凝实而内敛,带着魔修特有的阴煞之气,却又奇异地并不让人感到邪狞,反而有种沉静的压迫感。
谁能想到,几年前她还是一个人间饱受欺凌、含怨而死的青楼女子?如今却已是魔尊座下得力干将晚玉手下的第一人,修为精进之速,堪称骇人。
不知是她天赋异禀,还是那份为母则刚、誓要为女儿在魔界撑起一片天的执念,推着她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仙尊大人!”
沈怀兰一见夏蓝,脸上立刻浮现出由衷的感激与敬重,快步上前便要行大礼,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激动,
“快请上坐。”
她一边说着,一边手脚麻利地去斟茶倒水,那殷勤备至的样子,仿佛夏蓝是她再造的父母。
夏蓝连忙抬手制止了她:“不必忙碌,快坐下说话。”
沈怀兰这才有些局促地在下首坐了,目光却依旧热切地落在夏蓝身上。
这时,阿雁已经按捺不住,轻轻扑到夏蓝身边,挨着他坐下,亲昵地挽住他的手臂,仰着小脸问道:“师尊,您怎么来南疆了?”
夏蓝抬手,习惯性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触手是她梳得整齐光滑的发髻和冰凉的玉簪。
他微微一笑,从袖中取出一个锦囊递给她:“听闻你修行到了关键处,为师给你寻了件小玩意儿,或可助你稳固灵识。”
阿雁欢喜地接过,甜甜地道谢:“谢谢师尊!”
说是小玩意,其实个个都是仙市上有价无市的奇珍异宝。
夏蓝细细跟她讲解了用法和丹药服用的禁忌,阿雁听得认真,不时点头。问完她的功课和近况,夏蓝话锋便不着痕迹地,如同闲话家常般转到了别处。
“方才过来时,见边界守卫森严,灵力波动也有些不寻常,”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听晚玉将军说,是魔尊在炼制法器?”
沈怀兰闻言,立刻点头,神色如常地接话,说法与晚玉一般无二:
“回仙尊,正是如此。尊上得了件难得的材料,正在闭关炼制,吩咐我等守好南疆,不得惊扰仙界。劳仙尊挂心了。”
她言辞恳切,表情自然,看不出丝毫破绽。
夏蓝端着茶盏,指尖在微凉的瓷壁上轻轻摩挲,点了点头,未再多问。
然而,依偎在他身边的阿雁却眨了眨清澈的大眼睛,仰头看着夏蓝,小声补充道:
“可是师尊,那边……就是魔宫方向,动静真的好大!前几天晚上,我都感觉地在晃,天上的魔云卷得像漩涡一样,吓人得很。”
她皱了皱小鼻子,继续道,“晚玉姐姐和好多魔将哥哥姐姐,都在那边守了好几天没回来了,娘亲也是昨天才轮换回来休息的。”
“阿雁!”沈怀兰脸色微变,低声轻斥,“不可胡言,打扰仙尊清净!”
阿雁被母亲一喝,缩了缩脖子,吐了吐舌头,没再继续说,但那双眼睛里却明明白白写着“我说的是实话”。
夏蓝握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他垂下眼眸,掩去眸底深处翻涌的忧色,将茶盏轻轻放回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无妨,”他对着沈怀兰温和地笑了笑,仿佛阿雁说的只是孩童的夸张之语,“炼制高阶法器,有些动静也是常理。”
只是那笑容,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他指尖微动,一枚鸽卵大小、流转着柔和金光的圆球出现在掌心,那光芒内敛,却隐隐散发出精纯而强大的空间波动。
他将金球递向沈怀兰,神色郑重:“沈夫人,此物名为‘咫尺’,是仙界最高阶的传送法器。麻烦您,务必亲手转交给晚玉将军。”
沈怀兰双手接过,那金球触手温润,却让她感到沉甸甸的分量。她立刻明白了这礼物的意义和背后的托付。
“请仙尊放心,怀兰定当亲手交到晚玉将军手中。”她小心翼翼地收起金球,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与了然,“仙尊与魔尊大人……”
她的话没有说完,她在风尘中打滚多年,后来又在这魔界挣扎求生,最擅长的便是察言观色,体察人心,这二位的关系她不是看不出端倪。
他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冠冕堂皇,却也最无法反驳的理由:
“魔尊……对本尊,对仙界,一向帮助甚多。他若真有危险,于公于私,本尊都不能,也不会坐视不理。”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全了仙尊的身份,也隐含了个人情谊。
沈怀兰是何等通透之人,闻言便不再多问,只是深深一福:“仙尊重情重义,怀兰明白了。”
又闲谈了几句阿雁的修行,夏蓝便起身告辞。
沈怀兰连忙拉着阿雁要送他出去。
“沈夫人留步,”夏蓝抬手制止,“您那边事务想必也繁忙,不必远送。让阿雁送我便好。”
“那仙尊慢走。”
阿雁则高兴地牵起师尊微凉的手,蹦蹦跳跳地引着他往外走。
一直走到临近边界、周围人迹渐少之处,夏蓝才停下脚步,蹲下身,与阿雁平视。
他手腕一翻,掌心中赫然又出现了一枚一模一样的金色圆球。
“阿雁,这个你收好。”他将金球轻轻放在阿雁小小的掌心里。
阿雁看着手中几乎与母亲那枚别无二致的金球,眨了眨大眼睛,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
她是很聪明的孩子,转念一想,便隐约猜到了什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问道:
“师尊……您是不相信晚玉姐姐吗?可是,我觉得她对魔尊大人很忠心啊,娘亲也说她是可以信任的。”
夏蓝看着她纯真却带着思索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师尊并非怀疑晚玉将军的忠心。恰恰相反,正是因为她对魔尊太过忠心,事事以魔尊的命令为先……我才担心。”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魔宫方向那片依旧隐有灵力紊流的天空,语气里染上几分复杂的情绪:
“我怕的是,若真到了危急关头,魔尊为了不牵连他人,或是……不让我涉险,下令不许求援。晚玉将军她,必定会遵从魔尊之命,哪怕自己身死道消,也绝不会捏碎那金球。”
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阿雁,伸手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眼神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与托付:
“阿雁,你记住,魔尊大人是师尊……很重要的朋友。师尊不想看到他一个人硬扛所有危险,不想他在需要帮助的时候,身边空无一人。”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他若是出了什么事,师尊……真的会非常、非常难过。”
“所以,”他紧了紧握着阿雁的手,将那枚承载着他全部牵挂的金球牢牢按在她掌心,
“如果……如果你察觉到不对劲,如果晚玉姐姐她们神色有异,或者魔宫那边的动静实在太大,让你感到害怕……不要犹豫,立刻捏碎它,好吗?师尊会第一时间赶到。”
阿雁看着师尊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忧虑,虽然还不能完全理解大人之间复杂的情感与考量,但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师尊对魔尊大人的在意,以及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落在了自己肩上。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金球紧紧攥在手心,小脸上满是郑重:
“师尊放心,阿雁记住了!”
夏蓝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心头微暖,抬手再次揉了揉她的头发:“好孩子。”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魔域深处,这才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仙界的云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