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落星沉
庆功宴的喧嚣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澄心堂内，杯盘狼藉，酒气与残存的灵食香气混杂，氤氲出一种盛宴之后的寥落。大部分弟子已带着满足的醉意与倦意三三两两离去，唯有几个杂役弟子在默默收拾。
张清玄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与眩晕感袭来，如同深海水草缠绕住四肢百骸，沉重而粘滞。这感觉极不寻常，以他的修为，即便饮下再多灵谷酒，也绝不该如此。丹田内原本如溪流潺潺、运转自如的灵力，此刻竟似被投入了泥沙，变得晦涩凝滞，灵台那盏映照内外的明镜，也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感知变得模糊。
是那酒有问题？
念头刚起，便被一股更强烈的混沌感冲散。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向玉衡真人及几位尚未离开的长老行礼告辞。玉衡真人见他脸色似乎比平日更白了些，只当是今日镇压尸王耗费心神，加之饮酒所致，温言嘱咐了一句：“回去好生调息，莫要懈怠。”便让他离开了。
玄冥站在玉衡真人身侧，恭敬地目送张清玄略显迟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嘴角那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在跳动的灯影下，显得格外幽深。
张清玄强撑着回到自己的居所“静玄苑”。这是一处位于弟子居所区域边缘，相对僻静的小院。他推开房门，甚至来不及点燃灯烛，那股源自神魂深处的沉重倦意便排山倒海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踉跄几步，和衣倒在冰冷的床榻上，紫府昏沉，意识如同风中之烛，明灭不定。
就在他竭力凝聚涣散的心神，试图驱散这莫名困厄之际，一阵轻微而急促的敲门声，穿透了那层意识的迷雾，响了起来。
“清玄师兄？清玄师兄你在吗？”是凌薇的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以及一丝显而易见的担忧。
张清玄想要回应，却发现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低哑模糊。他想运转灵力驱散异常，那“醉仙散”的药力却如同附骨之疽，纠缠在他的经络与识海之中。
门外的凌薇没有得到回应，犹豫了一下。她想起宴席上大师兄玄冥那看似无意间的低语：“清玄师弟今日劳苦功高，饮了不少酒，我看他离去时步履似乎有些不稳，怕是醉了。他性子孤洁，不喜人扰，但终究需人照料……小师妹，你若无事，不妨稍后送些醒酒汤药过去，也算是我们做师兄师妹的一点心意。”
当时她只觉得大师兄考虑周全，心中还因有了正当理由去探望清玄师兄而暗自欢喜。此刻见屋内漆黑一片，寂静无声，担忧便压过了犹豫。
“师兄，我进来了？”她轻声说着，小心翼翼地推开了并未闩上的房门。
月光如水银泻地，透过洞开的房门，勉强照亮了房间的轮廓。借着这微光，凌薇看到张清玄和衣躺在榻上，呼吸似乎有些沉重，与她平日所见那个清冷自持、仿佛永远洞察先机的师兄判若两人。
“师兄，你没事吧？”她心中一紧，连忙快步走到床边，俯下身，关切地询问。手中提着的那个装有醒酒灵汤的食盒，被她轻轻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少女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淡淡皂角与花草清香的温热气息，伴随着她急促的呼吸，扑面而来。
几乎是同时，一股冰凉刺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沿着张清玄的脊背窜上头顶！那是多年修行、历经险境培养出的，对危机的本能直觉！
不对！
他猛地想要坐起，想要运转哪怕一丝灵力，想要将靠近的凌薇推开。然而，“醉仙散”的药力在此时达到了顶峰，加之他心神因凌薇的突然靠近而产生的那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竟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他身躯剧烈一颤，非但没能起身，反而眼前猛地一黑，最后凝聚起的那点意识如同绷紧的弓弦骤然断裂，彻底陷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他伸出的手，无力地垂落，指尖堪堪擦过凌薇的衣袖。
“师兄！”凌薇见他情况似乎更加糟糕，甚至“昏迷”过去，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扶住他。
就在这时——
“砰！”
院门被人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猛地推开，沉重的脚步声杂沓响起，迅速由远及近！
紧接着，她身后房门处，光线一暗。
玉衡真人面色铁青，负手立于门口，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大师兄玄冥，以及几位闻讯赶来的、在门内素有威望的长老和核心弟子。玄冥手中提着一盏明亮的灯笼，跳跃的火光将他脸上那恰到好处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照得清清楚楚，也瞬间将房内这暧昧而惊悚的一幕——凌薇俯身床前，张清玄“昏迷”在榻，衣衫略显凌乱——照得无所遁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灯笼的光晕下，可以看清玉衡真人紧握的拳头在微微颤抖，他深邃的眼眸中，先是愕然，随即是滔天的怒火与被深深刺痛了的失望。他接到玄冥急报，称察觉到张清玄院落有异常灵力波动，恐其修炼出岔或被今日尸王残秽所染，忧心爱徒，这才匆匆赶来，却不料……竟看到如此不堪入目之景！
凌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僵在原地，保持着俯身的姿势，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切。她只是来送醒酒汤，为何会变成这样？
玄冥适时地上前半步，脸上写满了“痛心疾首”，声音沉痛无比：“师尊！这……清玄师弟他……他怎能对凌薇师妹……做出此等……此等禽兽不如之事！”他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精准地捅破了那层薄弱的窗户纸，将一顶肮脏的帽子，死死扣在了意识全无的张清玄头上。
几位长老面面相觑，眼中满是震惊与鄙夷。跟来的弟子们更是哗然，低声议论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孽障！！”
玉衡真人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与震怒中回过神，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雄狮般的低吼，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与宗门蒙羞的狂怒。他死死盯着榻上那个他曾寄予厚望、如今却“丑态毕露”的弟子，眼神冰冷如刀。
房间内，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月光、灯光、无数道或鄙夷或震惊或失望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榻上昏迷的张清玄和床边不知所措的凌薇，牢牢困在了中央。
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张清玄垂落的手边，那只他一直随身携带、温养已久的紫砂壶，静静地躺在阴影里，壶身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