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寒枝
雪下了三天三夜,把整座洛阳城裹成了素白的茧。永宁侯府的飞檐翘角上积着尺许厚的雪,檐角悬着的铜铃早被冻住,连风过都只剩沉闷的嗡鸣,像是埋在雪里的叹息。
沈砚之拢了拢狐裘,站在垂花门内看雪。他新袭了永宁侯的爵位不过三月,身上这件玄色狐裘还是上个月工部尚书送来的贺礼,毛锋细密得能映出人影,却挡不住骨子里渗出来的寒意。
“侯爷,户部的帖子又送来了。”管家福安佝偻着背,手里捧着个烫金帖子,指尖冻得发红。
沈砚之没接,目光掠过院中那棵老梅。去年此时,父亲还站在这树下,指着含苞的梅枝说:“侯门就像这梅,看着耐寒,根里却怕冻土。”那时他只当是老生常谈,如今才知,父亲说的冻土,是朝堂里化不开的冰。
“知道了。”他淡淡应着,转身往内院走。靴底踩在积雪上,发出咯吱的轻响,像极了这些日子夜里总缠着他的噩梦——父亲穿着囚服,铁链拖在青石板上,一步步走向刑场。
正厅里燃着银丝炭,暖意融融,却驱不散沈砚之眉峰的寒意。他刚坐下,就见侧门帘子一动,表妹苏明玥捧着个描金漆盒进来,脸上带着怯生生的笑:“表哥,这是母亲让我送来的暖手炉。”
沈砚之抬眼,看见她鬓边别着朵珠花,是去年上元节他送的。那时侯府还未败落,他还是那个不必为生计发愁的二公子,她也还是那个能自在笑闹的苏家小姐。
“放着吧。”他语气平淡,目光却落在她冻得微红的鼻尖上。苏家是文官清流,本与侯府没太多牵扯,只因姑母嫁入苏家,这两年才走得近了些。如今父亲因“通敌”罪名被斩,侯府成了朝野避之不及的漩涡,苏家肯如常往来,已是难得。
苏明玥把暖手炉放在桌上,指尖不经意触到他的手背,像有团温火倏地窜上来。她慌忙缩回手,脸颊泛起红晕:“表哥,听说户部李大人……”
“嗯。”沈砚之打断她,“他想让我把城南那处庄子让出来。”
那处庄子是先帝赐的,地里埋着侯府三代人的陪葬,也是父亲生前最看重的产业。李大人是新帝跟前的红人,明着是要庄子,实则是想掘开那片地,寻父亲“通敌”的证据——哪怕父亲早已被斩,他们仍不肯放过侯府的根。
苏明玥咬着唇,轻声道:“要不……就应了吧?毕竟现在……”
“应了?”沈砚之猛地攥紧拳头,指节泛白,“那庄子底下埋着的,是永宁侯府百年的忠骨!让出去,就是让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不得安宁!”
他声音陡然拔高,苏明玥吓得往后缩了缩,眼圈瞬间红了。沈砚之见状,才觉失了态,放缓了语气:“抱歉,我不是说你。”
苏明玥低下头,泪珠砸在锦缎裙摆上,洇出小小的湿痕:“表哥,我知道你难。可姑父已经……你总得为自己打算。”
沈砚之沉默了。打算?他何尝没有打算。父亲临刑前托人带话,说书房匾额后藏着东西,能洗清冤屈。可这三个月,他翻遍了书房,连匾额后的砖缝都抠过,却什么都没找到。倒是那些想踩着侯府往上爬的人,像闻着血腥味的狼,一天比一天逼得紧。
“我知道了。”他挥挥手,“你先回去吧,替我谢过姑母。”
苏明玥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厅里又恢复了寂静。沈砚之望着窗外纷飞的雪,忽然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侯门无小事,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他起身往书房走,福安想跟,被他拦住了:“我一个人待着。”
书房里弥漫着墨香与灰尘混合的味道。沈砚之走到匾额下,踮起脚仔细摸着木质边缘。三个月来,他几乎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却连半张纸条都没找到。难道父亲记错了?还是……东西早就被人拿走了?
指尖忽然触到一处细微的凸起,像是木头纹理里藏着的机关。他心中一动,用指甲抠了抠,只听咔哒一声轻响,匾额竟微微松动了。
沈砚之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匾额往外抽。就在这时,院外传来福安惊慌的声音:“侯爷!大理寺的人来了!”
他手一顿,匾额“哐当”一声掉在地上,露出后面的暗格。暗格里没有书信,没有密函,只有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半个“永”字。
沈砚之的心沉了下去。这是皇家赐的“永宁”双玉佩,父亲一块,另一块……在当今太子手里。
大理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沈砚之迅速将玉佩揣进袖中,弯腰去捡匾额。手指刚碰到木头,书房门就被猛地推开,寒风裹挟着雪花涌进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领头的大理寺少卿穿着绯红官袍,脸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沈侯爷,奉旨查抄侯府,请吧。”
沈砚之站起身,掸了掸衣袍上的灰尘,目光平静地迎上去:“大人奉旨行事,本侯自当配合。只是不知,查抄的罪名是什么?”
少卿冷笑一声:“有人举报,侯府私藏逆党书信。沈侯爷,您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
沈砚之看着他身后的兵卒,忽然笑了。笑得极淡,却带着一丝释然。原来这就是冻土,冻住了侯府的根,也冻住了所有挣扎的余地。
他被带走时,回头望了一眼书房。那半块玉佩贴着心口,带着体温,像一团微弱的火苗,在这漫天风雪里,固执地燃着。
雪还在下,覆盖了侯府的朱门,覆盖了青石板上的足迹,却盖不住那些藏在冰雪之下的秘密,和即将被唤醒的风暴。
第二章 暗棋
大理寺的牢狱比沈砚之想象的要冷。
墙角结着冰碴,稻草堆散发着霉味,唯一的窗户糊着破纸,透进来的光线昏暗得像黄昏。他缩在墙角,将那半块玉佩紧紧攥在掌心,玉的温润成了这彻骨寒冷里唯一的慰藉。
“哟,这不是永宁侯吗?怎么也来这种地方了?”
戏谑的声音从隔壁牢房传来,沈砚之抬头,看见一个穿着囚服的中年男人正扒着木栏笑。那人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到下颌的刀疤,看着凶神恶煞,眼神却透着精明。
“是你?”沈砚之认出他是前镇北大将军萧策,三个月前因“虚报军功”被削职下狱,据说跟父亲的案子还有牵连。
萧策啧啧两声:“真是风水轮流转。上个月我还看见沈大人在金銮殿上侃侃而谈,这月就跟我成了邻居。”
沈砚之没接话。他现在没心思跟人闲扯,满脑子都是那块玉佩。太子的半块玉佩在父亲手里,这意味着什么?难道父亲的死,跟储位之争有关?
“别琢磨了。”萧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进了这大理寺,除非有圣旨,否则谁也救不了你。”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不过,你爹倒是给你留了条活路。”
沈砚之猛地抬头:“你说什么?”
萧策咧嘴一笑,刀疤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狰狞:“上个月我还没被关进来时,你爹找过我。给了我个信物,说要是他出事,就让我想办法保你一命。”
沈砚之的心跳骤然加速:“什么信物?”
“半块玉佩。”萧策慢悠悠地说,“上面刻着半个‘永’字。”
掌心的玉佩仿佛烫了起来。沈砚之盯着萧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萧策靠在墙上,舒了个懒腰,“我跟你爹虽不同党,但也算英雄惜英雄。他帮过我,我自然得还这个人情。”他凑近木栏,声音压得更低,“三日后是腊八,会有场雪,狱卒换班时,我会想办法让你出去。”
沈砚之皱眉:“你怎么肯定能成?大理寺的守卫……”
“你忘了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萧策拍了拍胸脯,“镇北大将军不是白当的,这点小事还办不成?”他忽然话锋一转,“不过,出去之后,你得帮我做件事。”
“你说。”
“找到我儿子萧屿,把这个给他。”萧策从怀里掏出个小小的青铜哨子,从木栏缝隙里递过来,“告诉他,别报仇,好好活着。”
沈砚之接过哨子,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清醒了几分:“你不跟我一起走?”
萧策哈哈一笑,笑声在空旷的牢狱里回荡,带着几分苍凉:“我?我这案子牵扯太大,出去也是死路一条。倒是你,沈砚之,你爹的冤屈,侯府的将来,都在你身上了。”
三日后的雪果然如约而至。
亥时,换班的梆子声刚响过,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沈砚之握紧哨子,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听见有人喊“走水了”,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咳嗽声。
“快!”萧策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我放倒了两个狱卒,钥匙在门左边的草堆里!”
沈砚之扑到门边,果然在草堆里摸到了一串钥匙。他手抖得厉害,试了好几把才打开牢门。刚冲出去,就见一个狱卒举着刀冲过来,他下意识地矮身躲过,却被对方一脚踹倒在地。
眼看刀锋就要落下,一支羽箭突然破空而来,正中狱卒咽喉。
沈砚之抬头,看见走廊尽头站着个黑衣人影,背着弓,身形挺拔如松。那人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往狱外指了指。
他来不及细想,爬起来跟着那人往黑暗里跑。风雪从狱门的缝隙灌进来,带着自由的凛冽气息。穿过三道关卡,翻过两道高墙,直到站在大理寺后巷的雪地里,沈砚之才敢大口喘气。
“侯爷,这边走。”黑衣人低声道,声音清亮,竟像是个女子。
她带着他七拐八绕,最终在一处不起眼的宅院前停下。推开门,院里堆着新鲜的草料,显然是早就准备好的。
“进去换身衣服吧。”女子摘下兜帽,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眉眼间带着英气,“我是苏小姐派来的。”
沈砚之愣住了。苏明玥?那个总是怯生生的表妹,竟有如此胆识?
“苏小姐说,让您先去城外的青云寺避避风头。”女子递给他一套粗布衣衫,“她已经安排好了,寺里的玄清大师会照应您。”
沈砚之接过衣服,指尖触到布料上粗糙的纹理,忽然想起苏明玥那双总是养得白白嫩嫩的手。她是怎么做到的?动用了苏家所有的关系?还是……
“替我谢过她。”他低声道,眼眶有些发热。
换好衣服,沈砚之跟着女子往马厩走。刚走到门口,就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还有人在喊:“仔细搜!千万别让要犯跑了!”
女子脸色一变:“他们来得好快!侯爷,您先骑马走,往东门去,那里有我安排的人接应!”
沈砚之翻身上马,却迟迟没有动。他看着女子,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卑职秦风。”女子拱手道,“侯爷快走!再晚就来不及了!”
沈砚之勒紧缰绳,深深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冲进风雪里。马蹄踏在积雪上,溅起一片片雪沫。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座灯火通明的大理寺,心里清楚,从这一刻起,他不再是永宁侯沈砚之,而是一个亡命天涯的逃犯。
快到东门时,忽然有一队巡夜的兵卒拦住去路。沈砚之握紧腰间的匕首,正想硬闯,却见为首的校尉朝他使了个眼色,低声道:“苏小姐说,一路保重。”
兵卒们让开了路,沈砚之策马而过,眼角的余光瞥见校尉腰间挂着的玉佩——那是苏家的家徽。
雪越下越大,把身后的洛阳城渐渐隐在白茫茫的夜色里。沈砚之摸了摸袖中的半块玉佩,又摸了摸那枚青铜哨子,忽然明白父亲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侯门的根,从来不是那处庄子,不是那些祖产,而是藏在暗处的情谊,是危难时伸出的手,是风雪里不灭的人心。
他勒住马,望向天边隐约的启明星。青云寺在东南方向,萧策的儿子不知所踪,父亲的冤屈像一团迷雾……前路漫漫,危机四伏,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因为他是永宁侯,是沈砚之。
第三章 梅香
青云寺的钟声在清晨的薄雾里荡开,带着山间特有的清冽。
沈砚之住在寺后的禅房,已经半月有余。玄清大师是父亲的旧识,虽不问世事,却给了他最安稳的庇护。这些日子,他每日跟着僧人诵经,砍柴,挑水,倒像是真的成了方外之人。
可每当夜深人静,袖中那半块玉佩总会硌得他心口发疼。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下山的。
这日午后,他正在院中劈柴,忽然听见禅房外传来脚步声。回头一看,只见玄清大师站在廊下,手里拿着个包裹。
“施主,你的故人来看你了。”大师须发皆白,眼神却清亮如秋水。
沈砚之放下斧头,看见苏明玥从大师身后走出来,身上披着件藕荷色斗篷,脸上带着旅途的疲惫,眼底却亮得惊人。
“表哥。”她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沈砚之喉头一紧,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他看着她冻得发红的鼻尖,看着她斗篷上沾着的雪沫,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踩着积雪跑到侯府,只为给他送一块刚做好的梅花糕。
“你怎么来了?”他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语气里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心疼。
“我不放心你。”苏明玥从包裹里拿出几件厚实的棉衣,“洛阳城里风声紧,大理寺还在四处搜捕你。我托人打听了,说你可能在这里……”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把棉衣一件件放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你爱吃的桂花糕,我让厨房新做的。”
沈砚之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忽然问:“你不怕吗?私放朝廷钦犯,是要掉脑袋的。”
苏明玥的动作顿了顿,转过身,眼睛红红的:“怕。可我更怕……更怕再也见不到表哥。”她吸了吸鼻子,“姑父待我如亲女,侯府落难,我不能不管。”
沈砚之沉默了。他一直以为苏明玥只是个娇生惯养的闺阁小姐,却没想到她有如此胆识。那日在大理寺外的安排,定是费了她不少心力。
“明玥,谢谢你。”他轻声道,这三个字里藏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感激。
苏明玥低下头,用手指绞着衣角:“表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躲在这里。”
这正是沈砚之连日来思索的问题。父亲的冤案牵扯甚广,仅凭他一人之力,恐怕难以翻案。那半块玉佩是唯一的线索,可太子深居东宫,他一个钦犯,如何能见到?
“我想去趟京城。”他缓缓道,“太子现在应该在京城监国,我得想办法把玉佩交给他。”
苏明玥一惊:“京城?那更危险!洛阳的海捕文书,肯定早就传到京城了!”
“越危险的地方,往往越安全。”沈砚之望着窗外的远山,“而且,我还得找一个人。”
他把萧策的事告诉了苏明玥,还有那枚青铜哨子。
“镇北大将军的儿子?”苏明玥皱起眉,“听说萧将军出事之后,他儿子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也有人说他逃去了北边。”
“不管他在哪里,我都得找到他。”沈砚之握紧那枚冰凉的哨子,“这是萧策的托付,也是我欠他的。”
苏明玥想了想,从腕上褪下一只玉镯:“这是我外祖父留给我的,据说能在京城里通些门路。你拿着,或许能派上用场。”
玉镯温润通透,上面刻着精致的缠枝纹,一看就价值不菲。沈砚之推回去:“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表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