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一个阴沉的午后,圣玛利亚女中的门房给顾清翰送来了一张便条。便条纸质厚实,字迹是熟悉的、力道遒劲的钢笔字,内容极其简洁,公事公办的口吻:
“顾先生: 学堂年后扩建及善后事宜,需当面商议。今日下午三时,霞飞路‘春在斋’茶楼雅间一叙。 陆震云”
没有多余的寒暄,更没有提及任何私人纠葛,仿佛只是一封纯粹的工作邀约。但“春在斋”是上海滩有名的清静茶楼,以雅致私密着称,并非通常谈公事的场所。而且,“年后事宜”这个理由,在时局如此动荡、人心惶惶的当下,显得有些牵强。
顾清翰拿着便条,在窗前站了许久。他明白,这大概是那个骄傲又固执的男人,所能做出的最笨拙、却也最明确的破冰尝试。他深吸一口气,将便条折好收起。下午,他准时赴约。
“春在斋”茶楼果然清静。雅间布置得古色古香,窗外是几竿翠竹,隔绝了街市的喧嚣。空气中弥漫着上等龙井的清香。
陆震云已经到了。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长衫,而非平日惯见的西装,似乎有意缓和了自身过于冷硬的气场。他正襟危坐,面前的盖碗茶热气袅袅。看到顾清翰进来,他站起身,动作略显僵硬,点了点头:“顾先生,请坐。”
“陆先生。”顾清翰微微颔首,在他对面坐下。气氛依旧有些微妙的凝滞。
穿着棉布旗袍的女侍者安静地进来沏茶,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拉上了雅间的门。
短暂的沉默在茶香中蔓延。两人似乎都在斟酌如何开口。
最终还是陆震云先打破了沉默。他没有看顾清翰,目光落在自己面前的茶杯上,声音比平时低沉,语速也放缓了些:“学堂年后……关于被损坏校舍的重建拨款,以及新增教具的采购,码头商会这边可以优先安排,确保不影响开春授课。”
他先谈起了正事,语气公事公办,但内容却透着切实的支持。
顾清翰点点头:“多谢陆先生费心。校舍重建图纸已经请人重新画过,预算方面……”
两人就着学堂年后的一些具体事务,交谈了片刻。气氛逐渐从最初的僵硬,变得稍微自然了一些。茶水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缓和了空气中的冷意。
当关于学堂的话题暂告一段落时,陆震云端起茶杯,却没有喝,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抬起眼,目光终于直视向顾清翰,眼神复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难和坦诚:“之前的事……”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是我方式过激了。”
顾清翰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抬眼看他。
陆震云避开了他的目光,继续往下说,语气生硬却清晰:“我……我只想着怎么把你护周全,怕杜明诚那条疯狗再下黑手,怕你出一点意外……没顾及你的感受。”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后面的话推出来,“把你当金丝雀一样关着,是我不对。让你……难受了。”
这番话,对于一向强势、说一不二的陆震云来说,几乎等同于低头认错。他说得有些磕绊,甚至带着点难以启齿的尴尬,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表明了他的反思和歉意。
顾清翰安静地听着,心中百感交集。他能想象出这样一番话从陆震云口中说出有多么不易。那日争吵的委屈和愤怒,似乎在这笨拙却真诚的道歉中,渐渐消散了许多。
陆震云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再次看向顾清翰,眼神变得郑重:“以后……我会注意。你的安全要紧,但你的……你的意愿和空间,也一样要紧。”他承诺道,语气认真,“你需要做什么,要去哪里,可以告诉我。我会安排人,用更……更妥当的方式护着你,不会……不会再那样困着你了。”
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我错了”,而是具体的行为承诺,是试图在“绝对安全”和“个人自由”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
顾清翰看着他眼中那份努力克制却依旧存在的担忧,以及那份试图改变的笨拙诚意,心中最后那点芥蒂也软化了下来。他放下茶杯,轻轻叹了口气。
“震云,”他叫了他的名字,语气平和,“我明白。我明白你是为我好,担心我出事。”他坦诚道,“那天的气话,我也不该说。我知道你和杜明诚……不一样。”
他顿了顿,迎上陆震云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也带着自己的坚持:“只是……我有我必须做的事,有我必须站的立场。有些风险,我不能因为害怕就完全避开。这是我的……坚持。”
他没有具体说明是什么事,什么立场,但两人都心知肚明。
陆震云听着他的话,眼神深邃。他沉默了片刻,缓缓点了点头,没有追问,也没有反驳,只是沉声道:“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