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机里很快又恢复了令人烦躁的电磁噪音,仿佛刚才那奇迹般的“嘀嗒”声只是一个过于逼真的幻觉。
但他知道不是。那熟悉的节奏,那简单的“安”字,真实得刻骨铭心。是顾清翰。他还活着,在重庆,并且,在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方式,试图跨越这烽火连天的阻隔,向他报一声平安。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狂喜、酸楚和更深担忧的热流冲击着他,让他几乎难以自持。他下意识地就想调整旋钮,试图在那个频率上做出回应,哪怕只是一个同样的“安”字,哪怕只是敲击一下话筒,让对方知道,他听到了!
但他的手刚触到旋钮,就猛地僵住了。理智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下了冲动。
不行!太危险了!
这里不是重庆相对安全的后方。这里是上海,是沦陷区的心脏地带,是76号那条“疯狗”正疯狂嗅探的猎物巢穴。日伪的电讯侦测车日夜在街头巡梭,任何未经伪装、持续时间稍长的信号发射,都无异于在黑暗中点燃火炬,自曝位置!他不能为了这一时的情感宣泄,将自己和身边所有兄弟,乃至那条好不容易维持的、来自重庆方向的微弱信号来源,都置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缓缓地、极其不舍地关闭了电台的电源,密室内重新被沉闷的寂静和雨声占据。那台老旧的机器再次被灰尘覆盖,仿佛从未被启动过。
然而,希望的火种已被点燃。他仔细回忆着刚才信号出现时旋钮指针指向的大致刻度,以及窗外天色和雨势变化推断出的时间。他将这几个关键信息牢牢刻在脑海里。这是黑暗中的唯一坐标,是连接两个世界的脆弱桥梁。
从那天起,守听成了陆震云在被迫蛰伏的、漫长而煎熬的日子里,唯一固定且充满隐秘期待的活动。他变得异常谨慎,每次进入密室都更加小心翼翼,确保没有任何光线和声音泄露。他不再盲目搜索,而是精准地在记忆中的那个频率附近,极其耐心地、短暂地守候。时间也选在信号曾经出现过的相近时段,通常是夜深人静、雨声最大的后半夜,利用自然噪音作为掩护。
他不敢长时间开机,每次只停留几分钟,屏息凝神,在嘈杂的噪音中努力捕捉。大多数时候,一无所获,只有无尽的嘶嘶声。但他没有气馁。他知道,对方在重庆,同样面临轰炸、封锁和严格的电讯管制,发送信号必然也是冒着极大风险,不可能频繁出现。
只要有一次,哪怕只能再次听到那短暂的“安”字,就足够了。这就证明那条线还在,那个人还安好。这种近乎固执的守候,成了支撑他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囚笼里坚持下去的最大慰藉和精神支柱。每当在黑暗中捕捉到那熟悉的节奏,哪怕只有几秒钟,他紧绷的神经就会得到片刻的松弛,冰冷的血液仿佛也会重新泛起一丝暖意。
又是一个雨夜,完成了一次无果的短暂守听后,陆震云悄无声息地退回阁楼。雨点敲打着瓦片,阁楼里更加阴冷潮湿。他坐到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没有点灯,只在黑暗中静静坐着。
良久,他伸手从抽屉最里层,摸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物件。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支保养得极好的、沉甸甸的派克金笔。这是很久以前,顾清翰留在他那里忘了带走的,后来局势突变,就一直由他保管着。
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笔杆,仿佛能感受到那个人握笔书写时残留的温度。他拧开笔帽,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在一张废弃的电文纸背面,用笔尖轻轻地、反复地写着一个字。
不是“翰”,也不是“安”。
而是一个“云”字。
他的手指有些僵硬,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一个字,又一字,一行,又一行。笔画时而工整,时而潦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没有言语,没有声音,只有这个代表着他自己名字的字,在黑暗中一遍遍地浮现,又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
仿佛通过这个简单的动作,通过这支笔,就能穿越这遥不可及的距离,触碰到那个在雾都重庆、同样在战斗着的人。仿佛这样,就能让那个“云”字,与千里之外的“翰”字,产生某种无声的、超越时空的共鸣。
阁楼外,风雨如晦。阁楼内只有笔尖划过的微响,和一个孤独灵魂在绝望中,紧紧抓住的、名为“希望”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