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的夏天潮湿闷热,但半山公寓的窗户敞开着,偶尔有海风吹进来,比上海夏日里硝烟混杂的气味要好得多。陆震云的身体已经基本康复,后背的疤痕在湿热天气里偶尔会发痒,提醒着他那段死里逃生的经历。但他闲不住,也无法安心只做一个被保护起来的“客人”。
他知道,留在香港不是来享福的。他需要身份掩护,需要活动经费,更需要为仍在上海苦战的同志们提供可能的支援。坐吃山空不是办法,单纯依靠同情者的接济也非长久之计。他必须做点什么。
他想到了自己早年混迹码头、经营货栈的经验。虽然多年不碰,但底子还在。他通过史密斯先生留下的一些非政治性的人脉,谨慎地接触了几个在香港做生意的上海同乡。几经周折,他结识了一位姓陈的广东籍商人,此人主要做南洋与华南之间的土产杂货贸易,为人还算本分,对时局颇有微词,但也不敢过多涉险。
陆震云没有暴露真实身份,只说自己原是上海租界的小商人,战乱中产业尽失,侥幸逃来香港,想寻个谋生的路子。他拿出顾清翰当初让阿成带来的、所剩无几的银元,又凭借过去对货品、渠道的了解,与陈老板谈了几次,展现了自己的诚意和能力。
陈老板见他有见识,懂行,投入的本金虽不多,但人也可靠,便同意合伙。他们注册了一家小型的“华南贸易行”,地点设在湾仔一栋不起眼的旧唐楼里,门面很小。陆震云成了公司的“陆经理”。
贸易行明面上主要经营一些不受严格管制的民用物资,比如广东的蔗糖、江西的夏布运往香港销售,再从香港采购一些五金零件、廉价日用品设法运往尚未完全封锁的内地城镇。当然,最重要的、也是利润最微薄的,是尝试通过极其复杂曲折的渠道,向内地偷运一些香港还能买到的普通消炎药、纱布等非违禁药品。
这生意做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要应付日本人的盘查,要打点各路关卡,还要面对战时混乱的市场。但陆震云心思缜密,善于交际,竟然慢慢将生意维持了下来,甚至有了一点微薄的盈利。
贸易行的真正价值,远不在账面的盈亏。那间小小的办公室,逐渐成了陆震云活动的合法据点。他利用往来货船的水手、跑单帮的客商,小心翼翼地打探着内地消息,特别是关于上海的只言片语。贸易行赚来的钱,除了维持基本开销和生意周转,大部分都被他悄悄地、化整为零地转给了香港本地一个与他秘密接上头的、真正意义上的抗日支援团体。
这个团体,在经过长时间谨慎考察后,终于初步认可了陆震云的背景和诚意。他们开始通过贸易行这个相对“干净”的渠道,接收海外侨胞的部分捐款,并利用贸易行的物流做掩护,转运一些极其敏感的、非武器的支援物资。
陆震云再次忙碌起来,但不再是提着脑袋在枪林弹雨里穿梭,而是周旋于账本、货单和形形色色的商人之间。他穿着半旧的西装,打着算盘,和客户讨价还价,看起来就像一个乱世中挣扎求存的小商人。只有夜深人静,他独自核对那些秘密账目,或者阅读那份辗转得来、字迹模糊的上海情报摘要时,他眼中才会闪过属于“判官”的锐利光芒。
他的贸易行,就像香港这座孤岛上无数普通商行中的一家,不起眼,只为生存。但在地下,它却悄然成为了一条纤细却坚韧的血管,为遥远的抗战心脏,输送着微薄却珍贵的血液。他知道,这只是开始,距离他回到上海、与清翰并肩作战的目标,还十分遥远。但至少,他不再是被动等待,他终于又踏上了战场,哪怕是在另一个看不见硝烟的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