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宴散,除了马骞与赵辞远,其余几位家主皆被小厮搀扶着,带着七八分醉意与暂时安心的恍惚,踉跄离去。
他们沉浸在王玉瑱“不醉不归”的“恩宠”之中,丝毫不知自己积年的隐秘与把柄,早已被马骞当作晋身之阶,整整齐齐地码放在那位年轻公子的书房里。
马骞与赵辞远,以及始终清醒的宋濂,则被王玉瑱留了下来,引入书房。
侍女奉上醒酒汤后便悄然退下,并轻轻掩上了房门,将内外的世界隔绝开来。书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四人神色各异的脸。
马骞自觉献上“大礼”,地位不同往日,见时机已到,便率先开口,问出了盘旋在他心头最大的疑问,也是当前最紧迫的事务:
“公子,明日……便是与吐蕃人约定交接盐货的日子。依小人之见,如今局势明朗,我等既已全心追随公子,这私通外族、风险巨大的交易,是否……就此作罢?”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王玉瑱,旁边的赵辞远也微微颔首,显然持相同看法。
在他们看来,既然已决定洗白上岸,依附王玉瑱,就没必要再沾这掉脑袋的买卖。
然而,王玉瑱的回答却出乎他们意料。
他端起醒酒茶,轻轻吹开浮叶,浅含了一口,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交易?照旧进行。”
“照旧?”马骞和赵辞远同时一愣,脸上写满了不解与惊愕。
如今盐场实质上已落入王玉瑱手中,他为何还要冒险继续这非法的勾当?
王玉瑱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三人,最终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在凝视着某个遥远的未来,缓缓道:“我还在等。”
“等?”马骞更加困惑。
“等一个人,也等一个……契机。”王玉瑱收回目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有一人不日将至。他抵达之后,我需要一个恰当的理由,将他名正言顺地安排进嶲州军备之中,执掌一定的兵权。”
他此言一出,马骞和赵辞远顿时恍然,又暗自心惊。
原来公子所图,不止于盐利,更在于兵权!这让他们对王玉瑱的野心有了新的认知。
王玉瑱继续道,仿佛在解释,又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这一点,正是昨夜我与刘刺史达成的条件之一。”
他脑海中浮现出刘伯英当时惊疑不定的神情。当他提出要安排一人进入嶲州军伍时,刘伯英的第一反应便是王玉瑱要彻底掌控嶲州军政大权,将他这个刺史彻底架空。
然而,王玉瑱接下来的话,却让刘伯英大为意外。
“我向他承诺,嶲州政务,一仍其旧,由他全权处置,我绝不干涉。”王玉瑱语气平淡,仿佛放弃的不是一州行政大权。
“我只要嶲州军能够如臂使指,确保地方靖安,以及……必要时,能应对一些‘突发’状况。”
更让刘伯英没想到的是,王玉瑱主动提出,未来盐场收益,他将拿出整整三成,专项用于补贴嶲州民生,修缮水利、道路,抚恤孤寡。
“三成盐利……补贴民生?”宋濂适时地低声重复了一句,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与思索。
他看向王玉瑱,仿佛要重新审视这位主君。
马骞和赵辞远更是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手段狠辣、动辄灭人满门的公子,竟会主动拿出如此巨利反哺地方?这完全超出了他们对权贵子弟的认知。
王玉瑱将他们的反应看在眼里,并不解释。
他想起刘伯英昨夜那复杂无比的眼神——有震惊,有不解,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那位一心为民的刺史,直到此刻还在心中感慨:王玉瑱此人,实在是个矛盾的集合体。
他可以冷酷如修罗,挥手间灭人满门;却又能在谈笑间,将足以让任何家族眼红的巨额财富,轻描淡写地用于黎民百姓。
“所以,”王玉瑱总结道,打断了众人的思绪,“明日的交易,不仅不能停,还要做得更像样。这既是稳住吐蕃人,避免节外生枝,也是为我们接下来的行动,创造一个最合理的‘契机’。”
“我们需要军功,需要一个快速立足的理由,而一场‘漂亮’的剿匪……或是截获私通外族物资的功劳,再合适不过了。”
书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有烛火摇曳。马骞和赵辞远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敬畏与折服。
这位年轻公子的心思,远比他们想象的更为缜密,布局也更为深远。他们不再有任何疑问,只剩下彻底追随的决心。
宋濂则垂下眼帘,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他知道,王玉瑱布的这场局,棋盘早已超出了嶲州,甚至超出了太原王氏。他期待着,这盘棋最终会走向何方。
书房内,烛火将四人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拉出长长的、晃动的影子。王玉瑱道出掌控军权的意图后,马骞与赵辞远已然叹服,但王玉瑱的谋划,却远不止于此。
马骞与赵辞远离去后,王玉瑱看向宋濂?,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划动,仿佛在勾勒某个人的轮廓,继续解释道:“暂且不动吐蕃,除了军功,还有另一层缘由。”
他的目光转向一直安静聆听的宋濂,语气中带着一丝难得的、对特定领域的坦诚:“盐场这块肥肉,吞下容易,但要想将它真正消化,转化为源源不断的财力和稳固的根基,离不开一个能打理清楚这庞大账目,并能让其增值生利的人。”
“你我都好,项方、段松也罢,”他顿了顿,唇角泛起一丝无奈的自嘲,“于权谋机变、冲锋陷阵或可胜任,但于这钱粮谷帛、锱铢必较的理财之事上,终究是外行,难免相形见绌。”
宋濂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他虽智计百出,却也深知自己并非打理庶务的良才。
项方、段松更是纯粹的武人,让他们去算账,无异于让猛虎去绣花。
王玉瑱眼中闪过一丝期待,接着道:“专业之事,终须交给专业之人。我在族兄惊尘留下的名册中,看到过一个人——名叫方庆。”
“族兄在旁批注,称其虽无经天纬地之才,却于钱粮账目一道,有着近乎妖孽的天赋,心思缜密,触类旁通,堪称管账的奇才。”
他回忆起那名册上简单的描述,以及旁边王惊尘难得用上的赞誉之词。
“名册上说他体态丰腴,貌不惊人,但族兄曾言,再混乱的账目到了他手中,不出三日,必能条分缕析,洞若观火。而且,此人似乎还有些不为人知的‘小手段’,能于细微处发现常人绝难察觉的疏漏与猫腻。”
“公子是打算启用此人,来总理盐场乃至日后嶲州的财计?”宋濂立刻明白了王玉瑱的意图。
“不错。”王玉瑱肯定道,“我已按名册上留下的隐秘联络方式,派人去寻他。算算日程,若无意外,此人……也该快到嶲州了。”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穿透了黑暗,看到了那个正朝着嶲州而来的、胖胖的身影。
“盐场的收益,未来的开支,与各方的利益分割,乃至补贴民生的那三成用度,都需要一个绝对专业且可靠的人来执掌。
在方庆到来之前,与吐蕃的交易维持原状,反而是最不引人注目、最能稳定局面的选择。一旦他到位,理顺了所有账目,建立起新的规矩,到那时……”
王玉瑱没有再说下去,但书房内的宋濂、项方以及段松都已明了。
到那时,无论是吐蕃这条线,还是盐场内部任何不谐的声音,都将被这位“账房先生”看得清清楚楚,而王玉瑱便可以依据这清晰的账本,做出最精准的裁决与清理。
等待一个账房先生,看似小事,却关乎着未来权力基础的稳固。
王玉瑱收回目光,重新落在眼前三人身上:“所以,明日之事,依计而行。稳住吐蕃,静待冯璋,也……恭候我们的财神爷。”
书房内的烛火,似乎也因为这句带着些许诙谐与期待的话,而跳动得更加明亮了些。王玉瑱的棋盘上,又将落下一颗关键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