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宫道漫长。
汉白玉的台阶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层幽幽的冷光,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玉带。
上官婉儿跟在陆羽身侧,方才在紫宸殿内强自镇定的心,此刻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那句“一将功成万骨枯”,如同魔咒,在她耳边反复回响。她见惯了这宫中的血腥与无情,却从未像今天这般,亲手接过了那柄最锋利、也最可能伤到自己的屠刀。
“催命符……”她无意识地呢喃出声,声音轻得几乎要被夜风吹散。
陆羽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远处宫墙的轮廓在夜色中划出森然的剪影。
“内舍人,你觉得陛下为何要重修《内库秘档》?”他的声音平静,不带一丝波澜。
上官婉儿一怔,这个问题将她从纷乱的情绪中拉了出来。她凝神思索片刻,答道:“陛下登基在即,欲借此梳理前朝脉络,清扫障碍,为自己正名,也为……日后的史书,定下基调。”
“说得对,但只对了一半。”陆羽转过身,月光勾勒出他清隽的侧脸,眸子亮得惊人,“陛下真正想做的,是借我们这把刀,去探一探,这潭看似平静的水下,到底藏着多少暗礁和恶蛟。”
他看着上官婉儿那双写满不安的眼睛,继续道:“所以,这道口谕,是催命符,也是护身符。它催的是那些藏在暗处、心怀鬼胎之人的命。而对我们来说,只要这把刀用得好,用得正,用在了陛下的心坎上,那它就是天底下最坚固的盾牌。”
他没有说什么“别怕”、“有我”,那些话太空洞,也太轻浮。他只是用最冷静的分析,将这盘棋的凶险与机遇,赤裸裸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上官婉儿的心,奇异地安定了下来。恐惧依旧存在,但不再是茫然的、无措的恐惧,而是变成了一种目标明确的、带着锋芒的警惕。
“那我们……第一刀,斩向何处?”她问。
陆羽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度。
“不,我们不斩。”他轻轻摇头,“我们只是请一位老先生,来帮我们磨一磨刀。”
……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宫里的风向就变了。
一道由中书省拟定、门下省审核、最终盖上天后凤印的敕令,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内廷各司。
敕令的内容很简单:为重修《内库秘档》,特设“秘档监修司”,由御史台侍御史陆羽任总校官,中宫内舍人上官婉儿任副校官。监修司设于“澄心阁”,可调阅宫中任何卷宗,提调各司官吏协助,凡有阻挠者,以违逆圣意论处。
“澄心阁”,是位于太液池畔的一处独立阁楼,前朝时曾是太子读书之所,景致清幽,守卫森严,寻常人等根本无法靠近。如今,这座几乎快被人遗忘的阁楼,一夜之间,成了宫中一个崭新的、炙手可热的权力中心。
当陆羽和上官婉儿第一次踏入澄心阁时,内侍省早已派人将这里打扫得一尘不染,笔墨纸砚、茶点香炉,一应俱全。数十名从弘文馆、秘书省精挑细选而来的笔吏、书办,早已在阁外垂手侍立,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这便是天后给予的体面和权威。
上官婉儿环视着这雅致清净的阁楼,心中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昨日,她还是那个在内府监受人奚落的罪臣之女;今日,她已是这澄心阁的半个主人,手握天后亲赐之权。而这一切的转变,都源于身边这个男人。
她看向陆羽,他正负手立于窗前,眺望着太液池的粼粼波光,神情淡然,仿佛这一切本就理所当然。
“陆总校官,接下来,该如何行事?”上官婉儿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请示与依赖。
陆羽回过头,笑了笑:“上官副校官,你是宫里的老人,这第一道调令,自然该由你来下,才显得名正言顺。”
他走到书案前,亲自为她研墨。上官婉儿心中了然,也不推辞,提起笔,饱蘸墨汁,在一张空白的敕令纸上,以她那手冠绝宫廷的秀丽簪花小楷,写下了监修司成立后的第一道公文。
【秘档监修司为查考旧档,特调内府监典簿孙长福,前来协助文书归类事宜,即刻到任,不得有误。】
没有多余的措辞,公事公办,却字字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她盖上自己的印信,又推到陆羽面前。陆羽也取出了那枚代表“总校官”的全新官印,重重地盖了上去。
两枚印章,并排而列,宛如龙凤和鸣。
一名小宦官接过调令,躬身退下,飞速奔向内府监。
此刻的内府监,黄公公正捏着兰花指,教训一个新来的小太监做事要“有眼力见”。昨日被陆羽吓破了胆,他正想在新人身上找回点场子。
就在这时,那封来自澄心阁的调令,如同一道惊雷,劈到了他的面前。
黄公公接过调令,只扫了一眼,尤其是看到那“秘档监修司”的抬头和陆羽、上官婉儿并列的印信时,他的脸“唰”的一下就白了,手一抖,调令差点掉在地上。
“我的亲娘哎……”他只觉得两腿发软,昨日那年轻人冰冷的眼神,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还愣着干什么!”他猛地一跺脚,对着身边的下属尖声叫道,“快!快去把孙长福那个老东西给咱家找来!洗干净脸,换上新衣服,快!”
手下人不敢怠慢,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黄公公则拿着那张调令,像是捧着一块烫手的山芋,额头上冷汗涔涔。他现在哪里还敢有半点轻视和怨怼,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这两位新贵,刚一上任,就点了孙长福的名,这是要干什么?难道……
他不敢再想下去,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
不多时,一个身形干瘦、头发花白的老宦官被带了过来。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旧官服,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浑浊而怯懦,正是孙长福。
“孙……孙典簿,”黄公公一反常态,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大喜事,天大的喜事啊!”
孙长福被他这模样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地问:“黄……黄总管,出……出什么事了?”
“澄心阁的陆总校官和上官副校官,亲自下调令,要你去监修司帮忙!”黄公公压低了声音,语气里满是羡慕嫉妒恨,“那可是陛下跟前的新衙门,你这是祖坟冒青烟了!快,跟我走,我亲自送你过去!记着,到了那儿,机灵点,两位贵人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千万别耍滑头,不然,神仙也救不了你!”
孙长福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自己要去一个了不得的地方,见两个了不得的大人物,吓得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黄公公亲自领着孙长福,一路小跑,朝着澄心阁的方向赶去。他打定了主意,一定要在两位新贵面前卖个好,弥补一下昨日的过失。
然而,就在他们刚绕过一道宫墙,即将抵达太液池边时,斜刺里突然快步走来一个小宦官。那小宦官衣着光鲜,头抬得老高,脸上满是傲慢之色。
他拦住黄公公的去路,开门见山地说道:“黄总管,我们梁王府有点事,要找内府监的孙长福问话,劳烦你让他跟我走一趟。”
梁王,正是武三思。
黄公公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一边是手握圣旨、新官上任的监修司,另一边是权势熏天、圣眷正浓的武氏亲王。
这两边,他哪一个都得罪不起!
“这……这位小哥,”黄公公的冷汗又下来了,他陪着笑脸,“真不巧,孙长福他……他已经被澄心阁的陆大人和上官大人调走了,这不正要过去报到呢。”
那小宦官眉头一皱,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澄心阁?什么东西?我们王爷要人,还管他什么阁不阁的?让他先跟我去王府!”
“这可使不得!”黄公公吓得魂都快飞了,“澄心阁是陛下亲设的,陆大人他们有先斩后奏之权!咱家要是把人给你了,明天脑袋就得搬家!”
“你的脑袋搬不搬家我不管!”小宦官显然是嚣张惯了,上前一步就要去拉孙长福。
“住手!”黄公公也不知哪来的胆子,猛地张开双臂,护在了孙长福身前。他想明白了,得罪梁王府,最多是以后没好果子吃;可要是得罪了监修司,那可是马上就要掉脑袋的死罪!
他对着那小宦官,声色俱厉地喊道:“这位公公!你我都是宫里当差的,当知宫里的规矩大,还是陛下的旨意大!孙长福是监修司要的人,有敕令在此!你若敢强抢,便是公然违抗圣意!这个罪名,不知你担不担得起,梁王殿下又担不担得起!”
一番话,把昨天陆羽教训他的逻辑,现学现卖地用了出来。
那小宦官被他吼得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个一向软弱的黄公公敢如此强硬。他看着黄公公手中那张盖着凤印的调令,脸上阴晴不定,最终还是不敢真的动手。
“好……好一个黄总管!”他冷笑一声,指了指黄公公,又指了指他身后抖如筛糠的孙长福,“你们给咱家等着!”
说完,他一甩袖子,恨恨地转身离去。
黄公公长舒了一口气,只觉得后背都湿透了。他不敢耽搁,拉起孙长福,几乎是拖着他,一路狂奔到了澄心阁。
阁楼内,陆羽和上官婉儿正在对坐品茶,仿佛早已料到会发生什么。
“噗通”一声,黄公公跪在了地上,上气不接下气地禀报道:“启……启禀陆总校官,上官副校官!人……人带来了!只是……只是路上,梁王府的人来要人,被……被奴才给挡回去了!”
上官婉儿的瞳孔微微一缩。
陆羽则缓缓放下茶杯,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他看着跪在地上,面如死灰、抖个不停的孙长福,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
鱼儿,不仅上钩了。
连水下的渔夫,也已经迫不及待地露出了尾巴。
他站起身,亲自走到门口,将澄心阁那扇厚重的雕花木门,缓缓地关上了。
“吱呀——”
门轴转动的声音,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格外悠长。
随着大门合拢,室内的光线陡然一暗。
陆羽转过身,看着那个已经瘫软在地的老宦官,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孙典簿,别怕。”
“我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