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尖酸刻薄,如同一根浸了醋的细针,精准地刺向了官厅内微妙的宁静。
陆羽缓缓转过身,目光越过上官婉儿的肩头,望向门口。
只见一个年约三旬的官员,正斜倚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嘴角挂着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他身着与陆羽品级相同的绯色官袍,面容清癯,下颌微抬,一双吊梢眼,将官场中人特有的那种傲慢与审视,演绎得淋漓尽致。
陆羽的脑海中,识人断相的本能已然启动。此人,中书省右舍人,魏修。乃是中书令裴炎的同乡兼门生,在旧臣一派中,素以笔锋犀利、言辞刻薄着称,是裴炎手中一条咬人最凶的“笔杆子”。
上官婉儿的秀眉,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侧身退开半步,既表明了自己与此事无关,也为陆羽留出了应对的空间。她那双清亮的眸子,在陆羽和魏修之间流转,带着一丝探究。她想看看,这个一夜登天的年轻人,将如何应对这中书省的第一场风浪。
“原来是魏舍人。”陆羽脸上不见丝毫恼怒,反而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仿佛见到了多年未见的老友,“陆某初来乍到,对省内规矩一窍不通,正向上官待诏请教公事,以免因无知而耽误了裴相与陛下的要务。莫非……魏舍人觉得,如此勤勉,也是一种过错?”
他一开口,便将对方的“谈笑风生”这盆脏水,巧妙地换成了“请教公事”,把私人恩怨,瞬间拔高到了公务层面。言下之意,我是在为工作做准备,你魏修跳出来指责,是何居心?
魏修脸上的讥笑,顿时僵硬了一瞬。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年轻人,言语间竟藏着如此锋利的机锋。他本想给对方一个下马威,却被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反倒显得自己有些无理取闹。
“哼,请教公事?”魏修的吊梢眼一翻,目光落在了书案上那堆积如山的奏章上,找到了新的攻击点,“说得比唱得好听!陆舍人若真有心为裴相分忧,何不先将这些烫手的山芋,理出个头绪来?”
他踱步上前,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那摞奏章上重重一点,发出一声闷响。
“《论武氏封王疏》、《陈宗亲安抚十策》、《请限制外戚干政表》……啧啧,陆舍人,这些可都是宰相们在政事堂上,争得面红耳赤都拿不出章程的死结。陛下将你擢升至此,想必是看中了你的惊世之才。不如,你现在就拿出个方略来,让我等这些庸才,也开开眼界?”
这番话,阴阳怪气,极尽挤兑之能事。
这已经不是下马威了,而是赤裸裸的羞辱。他就是要当着上官婉儿的面,逼着陆羽出丑,让所有人都看看,这个所谓的天后新宠,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中看不中用。
官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上官婉儿的心,都微微提了起来。她知道,这是裴炎的试探,也是整个旧臣集团的集体发难。陆羽今日若是应对不好,恐怕连在这中书省立足都难。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陆羽非但没有惊慌失措,脸上的笑容反而愈发从容。
他走到书案前,没有去看那些奏章的标题,而是伸出手,轻轻拂过那些封面,动作温柔,像是在抚摸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
“魏舍人说笑了。”陆羽的声音,平静而清朗,在寂静的官厅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些奏章,陆某方才已经粗略翻阅过。恕我直言,它们……确实都是废纸。”
“你说什么?!”魏修的眼睛瞬间瞪圆,仿佛听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狂言。
就连一旁的上官婉儿,也惊得美目圆睁,红唇微张。
这些奏章,每一本都出自当朝重臣之手,其中不乏裴炎、刘祥道等人的心血之作,代表着整个旧臣集团的政治诉求。陆羽一句“废纸”,等于是将满朝的李唐忠臣,全都骂了个遍!
这已经不是狂妄,这是在自寻死路!
“大胆!”魏修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陆羽的鼻子,厉声喝道,“陆羽!你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幸进小人,竟敢如此口出狂言,污蔑朝廷重臣!你……”
“我为何说它们是废纸,魏舍人,你真的不想知道吗?”陆羽打断了他的咆哮,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直视着他。
那眼神,深邃如古井,没有半分波澜,却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力量。魏修后面的骂声,竟被这道目光硬生生地噎了回去。
陆羽拿起最上面的一本《论武氏封王疏》,轻轻掂了掂,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这本奏疏,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三千言,核心思想,是劝陛下效仿汉初,尊崇刘氏,抑制吕氏,以安天下。对吗?”
魏修一愣,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这本奏疏,正是出自他之手,是他颇为得意的杰作。
“那这一本,《陈宗亲安抚十策》,主张厚待李氏诸王,分封实权,以宗亲之力,制衡外戚。对吗?”
“还有这一本,《请限制外戚干政表》,痛陈外戚专权之祸,请求陛下明正典刑,削夺武氏诸人之官爵。对吗?”
陆羽每说一本,魏修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因为陆羽甚至没有翻开,便能一针见血地概括出其核心主张,这份眼力,让他心中暗惊。
“魏舍人,还有诸位宰相公卿们,”陆羽将那本奏疏轻轻放回桌上,环视了一圈空荡荡的官厅,仿佛满朝文武此刻都汇聚于此,“你们所有人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沉凝有力。
“你们总以为,自己是在为陛下解决一个‘李氏’与‘武氏’的权力分配问题。你们争论不休,引经据典,目的都是想说服陛下,权力应该多分给李家一点,少分给武家一点。”
“可你们,谁又曾真正站在陛下的角度想过?”
“在陛下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一道权力分配的算术题!而是一道关乎她自身安全感与掌控力的心绪题!”
“你们殚精竭虑,想要拿出一个能让李氏宗亲满意的‘万全之策’。可陛下需要的,从来就不是一个让李氏宗开心的方案,而是一个能让她自己安心的方案!”
“你们将相王殿下推上太子之位,便以为大功告成,想要乘胜追击,限制武家。你们这是在做什么?你们这是在告诉陛下:您看,我们把您的儿子扶上来了,现在,您该把您娘家的权力交出来了!这哪里是辅佐君王?这分明是在跟君王做交易!”
陆羽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魏修和上官婉儿的心上。
魏修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引以为傲的锦绣文章,此刻在陆羽这番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发现,自己和裴相他们,确实如陆羽所说,从一开始,就站错了位置,想错了方向。他们想的是如何光复李唐,是如何限制武后,却从未想过,那位高居九天之上的女帝,她内心深处,究竟在恐惧什么,又在渴望什么。
而上官婉儿,更是心头剧震。她常年侍奉在武则天身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帝那深不可测的内心。陆羽这番话,简直就像是钻进了陛下的心里,将她最隐秘,最真实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剖析了出来。
尤其是那句“心绪题”,简直是神来之笔!
“所以,”陆羽看着面色惨白的魏修,做出了最后的总结,“这些奏章,通篇都在教陛下该如何做一个‘英明’的君主,却无一字一句,在体谅她作为一个‘母亲’,一个‘女人’的难处。你们的忠心,是李唐的忠心,而非陛下的忠心。如此奏章,不为陛下分忧,反添陛下之烦恼,不是废纸,又是什么?”
一番话说完,整个官厅,落针可闻。
魏修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这一刻被彻底颠覆,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终于明白,为何裴相对这个年轻人如此忌惮。
此人,不是幸进小人。
此人,是能看透人心的……妖孽!
“叮!您对‘魏修’造成了精神上的降维打击,其情感状态转化为【恐惧(深紫)】、【敬畏(淡金)】!”
“叮!检测到上官婉儿好感度提升,情感状态新增词条:【钦佩(亮金)】!”
陆羽心中波澜不惊,他知道,自己在这中书省的第一阵,已经稳稳立住了。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个平稳而有力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青衣的小吏,走到门口,对着厅内躬身行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陆舍人,裴相有请。命您即刻前往政事堂议事。”
终于来了。
陆羽整理了一下衣袍,对着面如死灰的魏修,微微一笑,那笑容,在魏修看来,却比魔鬼还要可怕。
“魏舍人,看来,我们得一起去向裴相,解释一下这堆‘废纸’的由来了。”
说罢,他迈开脚步,从魏修身边走过,径直走向那代表着大唐帝国权力之巅的政事堂。
上官婉儿看着他从容不迫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中书省的天,或许真的要变了。而那座由裴炎经营了数十年,固若金汤的政事堂,今日,似乎将迎来它最意想不到的挑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