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硬卡纸。
质地粗糙，边缘甚至有些毛糙。
上面用繁体字和英文，打印着持有人的基本信息：姓名、住址、工作地址、职业……
姓名：方源。
住址：九龙塘，xx道x号（娄公馆地址）。
职业：商人。
角落里，贴着一张刚拍的、黑白的一寸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笔挺的西装，眼神平静，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没有出生日期，没有指纹信息。
这就是第一代的香港身份证。一张在1949年开始签发，主要面向公务员和特定行业人员，并非人人都有的“纸皮身份证”。
方源的手指，轻轻抚过卡纸上那略显模糊的油墨字迹。
薄薄一张纸，却价值三百零四块“大洋”（港币）。
三百块，是给中环警署那个油头粉面的华人警司的“加急费”。
一块钱工本费。
三块钱，楼下照相馆的拍照钱。
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这话放在哪个年代、哪个地方，都他娘的是真理。
“阿源，收好了。”
娄晓兴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玩意儿，明天去汇丰和渣打开户头要用。
以后你自个儿开公司，也离不了它。可得放稳妥了，丢了补办，老鼻子麻烦了！”
方源点点头，将这张昂贵的卡纸小心地贴身收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
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夕阳的余晖，给中环这片钢铁丛林，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这个时间点，再去银行，显然是赶趟不了。
“走！阿源！”
娄晓嘉一把揽住方源的肩膀，脸上带着几分“老司机”般的痞笑。
“闲着也是闲着，哥哥带你去见识见识，香江这地界的‘花花世界’！”
“去哪儿？”方源被他这自来熟的样子弄得愣了一下。
“还能去哪儿？铜锣湾呗！”
娄晓嘉挤了挤眼：
“去翡翠明珠听听曲儿，或者去避风塘，尝尝那里的海鲜船！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碰上几个大明星呢！”
他掰着手指头数了起来：
“萧芳芳、薛家燕……啧啧，那叫一个水灵！听说‘长城三公主’里的夏梦是不是也会出来捧个场……嘿，阿源，哥哥我跟你说，那滋味……”
方源看着他那副“猪哥”相，心里一阵腻歪。
不是他不好色。
实在是……这个年代被时人疯狂追捧的女明星们，他还真没什么眼缘儿。
可能是后世各种“科技与狠活”的美女见得太多了，再看这些纯天然的、带着点婴儿肥、妆容也略显土气的“女神”，总觉得……差点意思。
夏梦？后世是吹得神乎其神，可单论长相，也就那样吧？还不如自家晓月耐看呢。
当然，这话他可不敢说出来。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审美。
方源在心里给自己找了个台阶，脸上适时地露出符合“孝子”人设的黯然和为难。
“两位大哥，多谢好意。只是……家父家母新丧未久，我这……实在是没有那个耍乐的心情。还是……改天吧。”
“哎哟！你看我这记性！”
“是啊是啊！阿源，对不住！是我们兄弟俩考虑不周了！”
娄晓兴和娄晓嘉两兄弟，像是真的把方源立起来的那个“孝子贤孙”人设当了真，闻言都是脸色一变，连连向他表示歉意，神情真挚，看不出半点虚假。
方源心中暗笑，面上却依旧保持着那份恰到好处的忧伤。
既然不去“耍乐”，晚饭便简单了许多。
三人就在街边找了个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大排档。
几张折叠圆桌，几把塑料凳子，露天摆着。
头顶是五颜六色的帆布雨棚，上面还滴着空调外机的水珠。
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马路，汽车尾气混杂着食物的香气，别有一番风味。
“老板！三碗细蓉（馄饨面）！再来一碟干炒牛河！”娄晓嘉熟门熟路地用粤语喊道。
很快，三碗热气腾腾的云吞面和一盘镬气十足的干炒牛河便被端了上来。
云吞皮薄馅大，面条是碱水竹升面，爽滑弹牙。牛河更是炒得油光锃亮，牛肉嫩滑，豆芽爽脆。
方源尝了两口，味道确实不错，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
“两位哥哥，”方源放下筷子，用餐巾擦了擦嘴：
“我这次过来，走得匆忙，也没给厂里和家里的长辈带点什么像样的礼物。正好趁现在有空，想去买点东西。不知道……这附近有什么合适的地方？”
“买东西？”娄家兄弟对视一眼，立刻来了精神。
“阿源，你想买点啥？说个大概，哥哥给你指路！”娄晓嘉拍着胸脯道。
娄晓兴则要稳重得多，他拿出钢笔，在一张餐巾纸上写写画画：
“要说买成衣，想买便宜实惠的，就去深水埗的长沙湾道；想买时髦点的、洋气的，就得去尖沙咀的弥敦道或者中环的皇后大道。”
“买海鲜干货，那得去上环。德辅道西、永乐街那一片，全是卖鲍参翅肚、腊味海产的老字号。”
“买舶来品，也就是进口货嘛，”娄晓嘉抢着说道，“那地方就多了！湾仔的庄士敦道、铜锣湾的罗素街，都有不少洋行开的铺子，卖的都是鬼佬那边过来的稀罕玩意儿！”
娄晓兴等他说完，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过，要论东西最全，价格也最公道的，还得是那几家国货公司。”
他指了指北边的方向：“就在这德辅道中上，往前走不远，就有永安百货和中华百货两家。都是咱们华资开的，里面从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到家用电器、南北干货，应有尽有。而且，最关键的是，他们营业到晚上十点半才关门！”
方源闻言，心中一动。
这个点，在国内，除了少数几家国营饭馆和电影院还在“晚场”，其他商店早就关门歇业，大街上基本都宵禁了。
而在这香江，夜生活，似乎才刚刚开始。
抬手看了看手表，指针刚过七点。
“那就……去国货公司看看吧。”
夜幕下的德辅道中，灯火璀璨，车水马龙，比白天更添了几分纸醉金迷的靡靡之音。
永安百货和中华百货两家大楼，如同两座灯塔，矗立在街道两旁，巨大的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吸引着过往的路人驻足观看。
方源跟着娄家兄弟走进永安百货。
一股混合着香水、脂粉、新布料和皮革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穿着西装或长衫的经理、旗袍的女店员，脸上都带着职业化的笑容，操着粤语、 上海话、 普通话甚至蹩脚的英语，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方源的目光，如同雷达般，飞快地扫过一排排的货架。
给罗大姐她们带的屈臣氏护手霜、雪花膏……
给李安建买的美素佳儿进口奶粉……
给娄晓月和娄晓娥准备的吉利莲巧克力……
还有给大舅、小舅他们带的万宝路香烟、xo白兰地……
这些在此时的内地，要么根本买不到，要么就是需要动用侨汇券或者特殊关系才能搞到的紧俏货，在这里，却如同大白菜一般，敞开了供应，只要你有钱。
方源几乎是扫货一般，将看中的东西，一样样地扔进导购员推着的手推车里。
娄晓兴和娄晓嘉看着他那副“不差钱”的豪横模样，都是暗暗咋舌。
看来，这位新认的妹夫，家底是真他娘的厚实啊！
当三人从百货大楼里出来的时候，方源的身后，已经跟了两个穿着制服的店员，一人手里，都拎着一个巨大无比的5号藤编行李箱。
箱子里面，塞得满满当当，全是方源刚才“血拼”的战利品。
当然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
方源看着那两个足以塞进一个成年人的巨大箱子，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明天用来掩人耳目，装黄金的“道具”，终于到手了。
回程的路上，车厢里弥漫着一股新皮箱和各种化妆品混合的香气。
就在车子即将拐入一个路口时。
“吱——！”
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司机陈阿四一声惊怒的粤语粗口，猛地响起！
方源下意识地往前看去。
只见车头前方不远处，一道黑影如同脱弦之箭般，猛地从旁边的巷子里窜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扑倒在马路中央！
紧接着，巷子里又冲出来七八个手持砍刀、水管、木棍的精壮汉子，凶神恶煞地朝着地上的那人追去！
是当街追砍！
“丢雷楼某！搵死啊？！”
司机陈阿四猛地摇下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指着那帮正准备冲过马路的烂仔，破口大骂。
他穿着白色短袖制服，戴着白手套，看起来斯斯文文，骂起人来却中气十足，气势汹汹。
“冚家铲！过马路唔睇车噶？！ 刮花我的车你赔得起啊？！”
他一边骂，一边朝着那帮人，“呸”地一声，啐了一口浓痰。
地上那个被追砍的男人，捂着不断渗血的肚子，挣扎着爬起来，看了一眼方源他们这辆明显价格不菲的奔驰车，一言不发，转身钻进了对面的另一条巷子，消失不见。
而那帮手持凶器的烂仔，在看清奔驰车的标志，以及车里坐着的几个穿着西装革履、一看就非富即贵的人后，脸上的凶悍瞬间变成了谄媚和惶恐。
他们连滚带爬地收起家伙，朝着陈阿四点头哈腰，连声道歉。
“对唔住，大佬！对唔住！”
“我哋唔系有心噶！”
陈阿四，一个看起来其貌不扬的中年司机，此刻却如同社团大佬附体。
他是潮州人，骨子里就带着一股子悍勇之气，面对这帮小瘪三，一点不怵。
指着他们骂了两句什么“粉肠”、“废柴”之类的，这才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快啲滚”。
那帮烂仔如蒙大赦，立刻作鸟兽散。
陈阿四这才慢条斯理地升上车窗，脸上那副凶悍的表情瞬间切换回了恭敬和憨厚，他透过后视镜，对着后排的方源解释道：
“方少爷，您别嫌我老陈粗鲁冇礼貌。”
“实在是……香江这地面上，就这风气。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刚才我要是不表现得凶点，镇不住场子，保不准这帮烂仔就要围上来，敲诈勒索，讹上主家了。”
后排，娄晓兴和娄晓嘉两兄弟，对此早已是见怪不怪，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
方源却是看得若有所思。
他皱着眉头问道：“陈师傅，这些社团……就这么明目张胆地当街砍人？差佬……港府，都不管的吗？
好歹……做做样子啊。”
“管？”
年纪稍小一些的娄晓嘉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娄晓兴瞪了他一眼，示意陈阿四继续开车，然后才转过头，耐心地跟方源解释起来，语气里带着几分过来人的讥诮。
“阿源，你刚来，不了解情况。”
“你以为这香江，真是太平盛世啊？告诉你，这底下的水，深着呢！”
“那帮鬼佬，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好好治理这块地方！人家看中的，不过是维多利亚港这个深水良港，是它背靠大陆、连接脚盆鸡、南棒和东南亚的地理位置罢了！”
“你指望他们投入多少真金白银，来建设地方，改善咱们华人的民生？那不是痴人说梦吗？”
他指了指窗外那些依山而建、密密麻麻的寮屋区（贫民窟）。
“你看看！除了港岛中环那一小块地方，还有九龙这边界限街以西稍微像点样子，其他地方，哪个不是又脏又乱又差？
我听说，港府最近倒是有意开发荃湾和屯门那两个荒郊野岭，搞什么‘新市镇’，鬼知道猴年马月能建成！”
“而且，那帮鬼佬，有几个能说利索中国话的？他们怎么管？
还不是得依靠手底下那帮华人公务员，还有……就是这些街面上混的社团，来帮他们维持市面上的‘秩序’！”
“小鬼子‘以华制华’的老把戏罢了！”娄晓兴冷笑着吐出了这四个字。
“是啊！”开车的陈阿四也忍不住插了句嘴，语气里带着一丝鄙夷：
“现在市面上，风头最劲的总华探长，就是那个雷洛嘛！大晒啊！
手底下养着一帮华探长整天耀武扬威，跟什么和联胜（即和胜和）、洪兴（即新义安）、号码帮（14k）、还有我们潮州帮（指义群）这‘四大家族’，那是蛇鼠一窝，沆瀣一气！
说白了，不就是给鬼佬当狗腿子，还当出优越感来了！”
听到“雷洛”以及“黑帮四大家族”这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方源的眉头，再次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随即，又很快松开了。
粤语里边雷洛和吕乐两个字发音很像，方源也没听清陈阿四说的是哪个。
如果是影视剧里的“雷洛”，那个直到74年廉政公署成立才仓皇跑路、最高也只混到个九龙总警署警长（并非总华探长）……
那他方源，还真就一点都不带怵的。
甚至，隐隐有些兴趣，将来以“大水喉”、“大捞家”的身份，跟这位“枭雄”接触一下，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可如果是……雷洛的原型——吕乐……
那个在历史上，真正凭借着心狠手辣和高超的政治手腕，在短短十几年内，从一个普通警员，一路爬到1962年，就以43岁的年纪，突破了英国人的种族壁垒，晋升为华人总警司（警务处处长之下最高级别华人）的传奇人物……
方源就不太有兴趣交往了。
这种人，能在这个年代，爬到那个位置，手里要是没沾点同胞的鲜血……
说出去，他自己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