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源不声不响，连带着李长武这个采购科大管家，一起消失了好几天。
这不，二人刚一踏进采购科的大门，就被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哎呦，老李，您可算回来了！”
“方科长也回来了！”
“老李，您身体好利索了？可把兄弟们给盼回来了！”
科室里的众人一个个脸上挂着“关切”，嘘寒问暖，热情得反常。
这番阵仗，反倒把方源和李长武两人给弄得一愣，有些摸不着头脑。
人老成精的三科主任周万晟瞧出了点门道，往里挤了挤，脸上堆着笑，伸手在李长武的胳膊上不轻不重地拍了拍。
“小李啊，身体好利索了了吧？，可千万别因为工作落下什么病根。”
“前两天，厂办的吕秘书亲自过来传话，说您老毛病犯了，住院了。”
“我们大家伙儿还商量着，这周末拎点东西，一起去医院看您呢。”
“你这……怎么这么快就出院了？”
李长武闻言，脸上瞬间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顺势接过了话茬。
抬手摆了摆，长叹一口气。
“哎，这都是以前在乡下落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不碍事。”
“主要是我那老婆孩子都在乡下，身边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李长武转头，看了一眼身旁的方源。
“这不，只好委屈咱们方科长，跟着我这个老家伙遭了两天罪。谁让他是我亲外甥呢。”
“害，多大点事儿！”
韩大勇站在一旁似乎也瞧出来了点什么，举着手里的烟卷，乐呵呵地开了腔。
“这外甥向舅，人之常情，搁咱们这儿，那可是一桩美谈啊！”
一双透着事故的眼睛在人群里一转，高声起哄道：
“再说了，老李您这大病初愈，是不是得摆两桌，高低得让大伙儿帮你冲冲喜热闹热闹啊？”
他倒也不是真馋那口吃的，就是单纯地凑个热闹。
“对对对！韩主任说得对！”
“老李，摆两桌！”
“方科长，您也得来啊！”
科室里的其他人也跟着一阵瞎起哄，气氛瞬间被点燃。
李长武正琢磨着怎么应付，方源见气氛已经烘托到这了，笑着从他身后站了出来。
“好说，好说！”
他清了清嗓子，对着众人朗声开口：
“我大舅平安出院，这是喜事！必须得庆贺庆贺！”
“今天晚上，前门大街，迎来阁！我做东，大家伙儿都去，不醉不归！”
“哦！”
采购科众人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谁都知道这位新来的方科长是个不差钱的主儿，他开口请客，那规格能低了？
“好了好了，都散了，赶紧回去工作！”
李长武适时地站出来维持秩序。
“你们仨，跟我来一下。”
方源没理会欢呼的人群，转头点了韩大勇、老周和老赵三位科长的名。
采购科科长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被关上。
外面山呼海啸般的喧闹声被隔绝在外，办公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方源自顾自地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
“说说吧，我不在的这几天，科里怎么样？”
他得简单了解一下情况。
甩手掌柜也是掌柜，总不能一点情况都不了解，回头厂里开干部会，杨厂长或者聂书记一问三不知，那不是在全厂干部面前出洋相嘛！
好在老哥仨都算是有能力的干将，加上方源和李长武总共也没脱岗几天，科室运转还算井井有条。
“科长，您放心，一切都按您之前的部署在走。”
韩大勇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烟，笑呵呵地开口道。
“就是之前提过的人手问题，还没补上。”
“不过我们也理解，”他紧跟着补充道，“招人计划刚报上去，流程都还没走完呢，大伙儿也不着急。”
“科长，”二科的赵学文也开了口，“老韩这边是没事了，不过老周那边，倒真有个事儿，得您回来拿个主意。”
“哦？”方源抬眼看向了负责后勤物资的老周。
周万晟那张遍布褶子的脸上，露出几分为难。
“是后勤的李怀德，李主任。”
“昨天他特意找到我，拐弯抹角地打听咱们那个‘小仓库’里，粮食的事儿。”
方源刚端起茶杯的手，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
“粮食？”
他眉头微皱。
“厂里的粮食不够吃了？不至于吧，按道理，也得等到年底才会开始削减定量，今年的指标不都是足量的吗？”
赵学文摇了摇头。
“那倒不会。四季度的粮食早就采购完成了，库房都堆满了。除非食堂那边没按照计划控制好饭量，否则绝对够吃。”
“李怀德的意思是……”
老周叹了口气，接过了话头。
“他的意思是，咱们三科采购的那批‘计划外物资’，也是轧钢厂的集体采购物资，理应……要优先保证生产车间的工人们能吃饱肚子。”
“他这不是扯淡么！”
方源把茶杯重重地磕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就咱们三科采购的那点粮食，撒到全厂上万人的大盘子里，够供应几天的？你没跟他说，这些物资是准备用来保证咱们全体办公楼，来年不饿肚子的？”
韩大勇、老周和赵学文三人对视了一眼，都露出了苦笑。
最后，还是老赵硬着头皮开口了。
“咳咳……科长，您猜有没有一种可能……”
“咱们这个采购科，打从成立的那天起，它本意……就是为了给一线的轧钢工人们准备的？”
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赵学文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声音也沉了下来。
“就目前的形势来看，明年削减定量，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科长，您想啊，如果到时候，咱们轧钢厂上下，所有的一线工人都吃不饱、饿着肚子干活……”
“而咱们这些坐办公室的，一个个的面色红润，脑满肠肥……”
“恐怕到时候，不管是对上头的领导，还是对下头的工人同志们，咱们……都没法交代啊。
办公楼里这些同志们恐怕也会觉得这些粮食拿着烫手。”
“说句实在的，”老周也跟着附和，“那几十吨粮食就这么平白交出去，我们仨，还有科里的同志们，谁都舍不得。”
“可‘人心向背’这四个字，才是真正的大势所趋啊。”
方源在桌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
“科里的同志们……怎么说？”
之前为了调动大家伙儿的积极性，他可是当众答应过，要优先保障他们的口粮和家属定量的。
真要交出去，怕是会寒了人心。
老周再次开口：“有想法是肯定的。但为了大局，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您回来之前，我们私下里把同志们都叫到一起，开了个小会。”
“目前大伙儿的想法是，从小仓库里留一部分，至少……得补足同志们自己被削减之后的定量。至于家属那边，肯定是管不了了。”
“就这个方案，大家伙儿也算是勉强都能接受。”
“就是这个事儿吧……”老周看了一眼方源，“咱们采购科自己说了不算，到底……还是要厂里边，尤其是李主任那边点头同意。”
“毕竟，他是后勤的大管家。”
“这事儿，还得您亲自去跟他谈谈才行。”
方源缓缓站起身，走到了窗边。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空气。
“我明白了。”
“既然这是大家的意见，我也就不说什么了。”
“回头，我去找老李谈。这点面子，他还是要给我的。”
会议到此结束。
三个科长离开后，办公室里的气氛依旧显得有些压抑。
人家李怀德也不是不知道这点计划外物资对于轧钢厂上万工人来说，也只是杯水车薪。
但官声民心这种东西，你真就没法控制。
跟能力无关。
而是现实。
厂办全体上下吃饱喝足，让一线工人饿肚子干活，工人们不会答应。
整个第三轧钢厂全都膀大肚圆，其他冶金线上的兄弟单位就会有意见。
哪怕方源日后从国外弄来了粮食，填饱了整个冶金体系几十上百万工人的肚子，那工业部、公安部、铁道部的其他同志呢？
不患寡而患不匀。
还不如大家一起饿肚子，有啥吃啥，谁也别搞特殊待遇，谁也没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