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皮蜷缩在第九广播塔巨大阴影下的一座废弃电话亭里。
玻璃早已碎裂,寒风像无数把细小的刀子,刮过他每一寸暴露在外的皮肤。
他的手指冻得发紫,却死死攥着那台已经烧毁、只剩下焦黑外壳的poS机残骸。
它不烫,反而散发着一种吸走热量的死寂冰冷。
屏幕上最后一帧画面被永久定格,一行模糊的字符在彻底碳化前凝固下来:【订单状态:配送中】。
他咳出一口带着冰碴的黑血,血沫落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竟没有立刻融化,而是像一颗颗黑色的珍珠,维持着诡异的固态。
他知道,那一单不是被“送”出去了,而是被“种”下去了。
就像在人心这片广袤而贫瘠的荒漠里,埋下了一颗不信神的种子。
它也许不会立刻发芽,但只要存在,就永远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性质。
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摩擦生锈的铁皮:“系统怕的不是我点单……是怕所有人都开始想,‘我自己,能不能点’?”
翅膀扑棱的微弱声响打破了死寂。
影鸦新羽如一道凝实的墨迹,悄无声息地落在电话亭顶上,一只爪子探下,爪间夹着半张被清晨的露水泡得发软的传单。
陈三皮伸手接过,传单的纸质粗劣,油墨味刺鼻,上面用最醒目的黑体字复刻了昨夜广播的内容:“不信鬼,不信神,只信自己还在呼吸。”
传单的角落还有一个用圆珠笔画出的简陋地图,标注着三个红圈。
老刀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了,他们在城东的三个老旧工业区自发组织起了“清醒哨站”,用废弃仓库里的旧收音机,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着这段话。
更关键的是,传单背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一行情报:安宁局档案,七名曾接受过官方“深度净化仪式”的市民,于凌晨三点同步出现“认知排斥反应”。
他们不再相信官方发布的“安全频段”,其中两人甚至当着社区网格员的面,亲手撕毁了贴在家门口的镇魂符。
陈三皮盯着传单,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扭曲而冰冷的笑容,像是在极寒天气里被冻裂的面具。
“原来最锋利的刀,是让人学会怀疑。”
他将床单仔细叠好,塞进怀里,然后拖着几乎冻僵、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骨骼碎裂的身体,如同鬼魅般融入城市的灰色晨雾。
他的目标是城南殡仪馆——那里曾是“情绪虹吸”实验的秘密据点之一,地下的排污管道与全市的阴气汇聚线相互连通,是一个被遗忘的能量节点。
停尸房的空气比外面更加阴冷,弥漫着福尔马林和某种无法言喻的腐败气息。
陈三皮熟练地撬开角落里一台早已报废的冷冻柜,柜门打开的瞬间,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哀怨之气扑面而来。
他从隔层里摸出三枚核桃大小、通体漆黑的晶体。
这是“哀悼结晶”,死者在极度不甘与执念中离世时,其最强烈的情绪能量被阴气固化后的产物。
这是他早前完成几单与殡仪馆相关的死亡订单时,偷偷私藏下来的违禁品,是系统都无法追踪的纯粹怨念集合体。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三枚结晶放在一块停尸板上,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柄部将其碾成粉末。
黑色的粉末在接触空气的瞬间,发出了婴儿啼哭般的细微声响。
他从外卖箱里拿出一杯还没喝完的、最廉价的珍珠奶茶,拧开盖子,将黑色粉末尽数倒入。
浑浊的液体立刻开始翻滚,如同沸腾的沥青,散发出甜腻与腐臭混合的诡异气味。
他低头看着这杯自己亲手调制的“毒药”,轻声说道:“以前,是鬼神吃人的念想发疯。现在……轮到我拿人的不甘心,当燃料了。”
深夜,万籁俱寂。
陈三皮独自一人站在殡仪馆的天台上,冰冷的风将他的外卖服吹得猎猎作响。
他在天台边缘架起一个从黑市淘来的便携式扩音器,线路连接着那台经过他再次改装的poS机。
这一次,他将那杯混合了“哀悼结晶”的奶茶,缓缓倒入机器侧面的读卡槽。
液体浸入的刹那,poS机发出尖锐的嘶鸣,屏幕疯狂闪烁,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里面被强行唤醒。
陈三皮启动了他自己编写的“反向接单协议”。
机器的嘶鸣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静默。
下一秒,它竟自动破解并连接上了城市残存的应急广播网络。
一声沙哑、扭曲、仿佛由无数人临死前的哀嚎拼接而成的机械音,通过扩音器和城市的应急广播系统,同时响起:
“【紧急通知】检测到高危意识波动……来源:未知骑手。订单生成——”
“服务对象:所有听见此声音的人。”
“配送内容: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签收条件:承认你,早已死去。”
这不是系统的语音。
这是陈三皮用自己的精神力,混合着那三枚“哀悼结晶”的庞大怨念,模拟出的“伪系统播报”。
它没有系统的权柄,却拥有着同样蛊惑人心的力量。
话音落下的瞬间,全城数十个仍在运行的公共信息屏、地铁广告牌、商场巨幕,同时被这几行血红色的文字占据。
安宁局总部,地底三百米的指挥中心内,警报声大作,刺耳的红光将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惨白。
司空玥站在巨大的全息地图前,看着地图上骤然爆发出十三个刺眼的“认知污染”红点,一直古井无波的瞳孔猛然收缩。
她立刻下令:“调出音频波形分析!”
数据流在面前的屏幕上飞速滚动,几秒后,技术人员脸色煞白地报告:“顾问,音频中隐藏着极低频共振……是‘亲情频段’的变种,能直接绕过物理防护,诱发深度‘假死幻觉’!”
但司空玥的目光却死死锁定在波形的源头分析上。
她很快察觉到了那丝致命的异常:这股频率并非来自里世界,它的结构、它的逻辑、它的每一个字节,都带着一种……人为构造的粗糙和狠厉。
“他在模仿系统……”她猛然抬起头,一个令她不寒而栗的念头击中了她,“……但他的目的不是制造混乱!”
真正的混乱,是让所有人都陷入梦境。
而这个伪造的订单,却给了所有人一个“签收条件”——承认自己已死。
这是一个选择题!
“他在逼迫所有听到广播的人,立刻在‘相信自己还活着’和‘接受虚假的美梦’之间做出选择!”司空玥的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惊骇,“他在用一场波及全城的精神瘟疫,来强行筛选出那些意志最坚定的人!”
就在此时,她耳边的独立通讯频道突然传来一阵电流的杂音。
一个冰冷而疲惫的声音,仿佛贴着她的耳膜响起,直接接入了主控台的最高权限线路:
“司顾问,你说过,真正的封印,是从内心深处的不相信开始的。”
“现在,轮到你们也尝尝‘被怀疑’的滋味了。”
信号戛然而止,唯余电流的“滋滋”声,在死寂的指挥中心里,如哭,如笑。
陈三皮切断了通讯,身体晃了晃,单膝跪倒在天台上。
他的脸色比死人还要苍白,体内的能量几乎被抽空。
他赢了这一回合,但也彻底将自己变成了这座城市里最危险的信号源。
他必须立刻消失,在系统的反噬和安宁局的围捕到来之前。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头顶被城市光污染染成灰紫色的天空,空气似乎变得沉重而潮湿。
他知道,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踉跄着站起身,没有走楼梯,而是直接撬开了天台角落一个沉重的、布满铁锈的检修井盖。
下方,是通往城市地下动脉的、深不见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