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冰冷、干燥,毫无生机,却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力,死死钳住陈三皮的脚踝,将他从焚化室里硬生生拖拽了出来。
他像一袋被丢弃的垃圾,在满是尘埃和碎骨的地面上划出一道狼狈的痕迹,直到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才停下。
那只灰烬之手并未松开,而是如同扎根的藤蔓,一点点融入他小腿的皮肤,最终化作一道灰黑色的、类似烧伤的丑陋印记。
反向投喂……完成了。
陈三皮瘫坐在地,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像在拉扯一个破旧的风箱,喉咙里满是血腥味。
他付出了代价,用他自己的“存在”偿还了强行干涉因果的债务。
他活下来了,但代价远不止于此。
左眼,那只彻底化为古朴青铜色的眼球,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刺痛。
一幅幅支离破碎的画面,像是无数被剪断的电影胶片,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
那不是他的记忆。
雪夜,一个穿着单薄西装的男人倒在街角,身体已经僵硬,手里却死死攥着一个打开的丝绒小盒,一枚廉价的钻戒在路灯下闪着微光。
他最后的凝望,是马路对面那家婚纱店橱窗里,一套洁白的婚纱。
夏日的河边,一个扎着马尾的初中女孩在浑浊的河水中挣扎,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她还在无声地翕动着嘴唇,默背着一篇拗口的古文,那是她明天要抽查的课文。
手术室里,无影灯冰冷刺眼。
一个老人平静地闭上了眼,他最后看到的,是守在手术室外的儿子焦急踱步的模糊身影……
这些是“青铜眼”的代价。
他看到了那些被烛母吞噬掉记忆的“空皮人”,他们人生中最后的凝望。
每一个画面都是一柄锋利的玻璃碎片,深深扎进他的意识,让他品尝着陌生人临终前的绝望与不甘。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道。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边缘,外套胸前口袋里的一枚纽扣,突然传来一阵灼热的触感。
紧接着,是三下极轻、极快的震动。
嗡……嗡……嗡……
是影鸦首领的残魂!
这个微弱的警告信号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陈三皮脑中的混乱。
他猛地抬起头,那只布满血丝的右眼死死盯住了巷子的入口。
不知何时,那里站了一个人。
一个佝偻着背的独眼流浪汉,身上裹着一件分不清颜色的破烂大衣,仅剩的那只眼睛浑浊而贪婪,像是在垃圾堆里搜寻食物的野狗。
他的大衣兜里鼓鼓囊囊,隐约能看到几个玻璃瓶的轮廓,每一个瓶中,都有一抹微弱的光晕在漂浮、游荡。
“买一眼?”那人咧开嘴,露出满口黄牙,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都是好货……临死前最后看见的东西……便宜,一条命就够了。”
青铜眼贩。
陈三皮的脑海里瞬间跳出这个名字。
无灯巷的传说里,那个曾因妄图偷窥烛母真容,而被烛母的怨火烧瞎了一只眼的男人。
他成了烛母的奴仆,在巷子里兜售那些被夺走记忆之人最后的“凝望”。
陈三皮没有回答。
他用颤抖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片保温桶的暗金色残片。
那是“幽冥食录”的碎片,是他一切力量的源头。
他撑着墙壁站起身,一步步走向那个独眼男人,指了指他兜里一个光芒最亮的瓶子。
男人嘿嘿一笑,取了出来。
瓶中的光晕,凝聚成一个年轻女人幸福的脸庞。
陈三皮接过瓶子,面无表情地将那片神器残片贴在了玻璃瓶壁上。
嗡——!
一声刺耳的嗡鸣,瓶中那张幸福的脸瞬间扭曲,光芒如同受到严重干扰的电视信号,剧烈地闪烁、撕裂,最后“滋啦”一声,彻底黯淡下去,化为一缕青烟。
虚假的记忆。
是青铜眼贩自己编造出来,用以骗取买命人寿命的诱饵。
独眼男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陈三皮冷冷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了手。
男人脸皮抽搐了一下,不情愿地将兜里所有的玻璃瓶都掏了出来,堆在地上。
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神器碎片像最精准的测谎仪,所到之处,一瓶瓶所谓的“凝望”接连化为乌有。
陈三皮的动作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冷。
这些瓶子里装的,根本不是受害者的记忆,而是一道道致命的陷阱。
终于,当他测试到最后一瓶时,神器碎片没有发出任何排斥的嗡鸣。
那是一个毫不起眼的玻璃瓶,里面的光芒微弱到几乎快要熄灭。
陈三皮打开瓶塞。
刹那间,一道视线从瓶口投射而出,在半空中形成了一幅动态的画面。
画面里,是市档案馆一间老旧的监控室。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小周的父亲,正死死盯着面前的监控回放屏幕。
屏幕上,一片漆黑的巷子里,一个提着马灯的女人轮廓一闪而过。
男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颤抖着拿起笔,在一张纸上写下了四个字。
她要名字。
写完最后一个笔画,男人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七窍流血,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他最后的视线,定格在了纸上那四个字上。
原来如此。
陈三皮心中巨震。
真正的“注视”,不是看见了什么恐怖的画面,而是理解了真相,是承认了那个被遗忘者的“存在”。
这份承认,本身就构成了因果,引来了烛母的抹杀。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瓶承载着“承认”的凝望,小心翼翼地倒入背后那只死寂的外卖箱中。
外卖箱的盾形屏幕终于重新亮起,但不再是冰冷的任务列表。
那是一张空白的订单。
一张等待他亲手书写的订单。
陈三皮盘膝坐下,无视了巷口独眼男人惊恐的目光。
他咬破指尖,殷红的鲜血滴落。
他以血为墨,以指为笔,在那张由光芒构成的空白订单上,写下了第一行字:
【客户:烛母】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写下第二行:
【产品:百人名录重铸】
最后一行,他顿了顿,感受着左手掌心那道代表着母亲存在的血痕传来的温热,又看了看自己掌心那串飞速流逝的寿命倒计时,最终,决绝地写下了配送的代价:
【配送费:我十年阳寿】
当最后一个字完成的瞬间,整条无灯巷剧烈地颤动起来!
地面仿佛变成了水面,一道道无形的波纹扩散开去。
巷子里所有呆立不动的“空皮人”,在这一刻,竟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窝死死“看”向盘膝而坐的陈三皮。
他背后的外卖箱“咔哒”一声,自动合拢。
箱体表面那上百只紧闭的眼窝,第一次,全部睁开!
一道道混杂着惊异、审视、贪婪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发出一阵阵低沉而古老的嗡鸣。
这不是系统派发的任务。
这是他,陈三皮,以一个凡人之躯,向整个诡异世界,发起的第一份“死亡订单”。
一旦订单生成,神器将强制执行契约。
要么,他完成投喂,烛母的执念得到满足;要么,他失败,被这份超越了他承受极限的因果契约彻底撕碎,形神俱灭。
他拿着这份滚烫的血字订单,重新走回祠堂的废墟。
他将这张光芒构成的订单,投入到那堆破碎的铜镜残片之中。
一团苍白的火焰凭空燃起,火光冲天,瞬间照亮了整条巷子的每一个角落。
陈三皮站在火焰中央,衣衫被烈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高高举起那本从安宁局拓印来的,三十年前仁和防疫站的员工名单,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念出了第一个名字:
“周海生!”
每一个音节,都仿佛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灵魂上。
他左手掌心那道属于母亲的血痕愈发滚烫,而右手掌心那道代表他自身寿命的血纹,则崩裂开一道细微的口子。
“李桂芳!”
“王建国!”
“刘淑芬!”
他不停地念着,声音嘶哑,七窍中都开始渗出细密的血珠。
每念出一个名字,掌心的血纹就崩裂一分,那苍白的火焰就更旺一分。
他正在用自己的生命,为这些被遗忘的亡魂招魂。
当最后一个名字“孙慧兰”从他干裂的嘴唇中落下时,他掌心的血纹已经碎裂了近三分之一。
火焰的中心,烛母的身影缓缓浮现。
她手中的那盏旧式马灯,此刻不再吞噬光影,反而像一个放映机,缓缓释放出数十年来被囚禁、被遗忘的一张张面孔,一声声欢笑。
她那张被烧毁的脸,在火光中似乎柔和了下来。
她看着摇摇欲坠的陈三皮,声音里没有了怨毒,只有一丝复杂的叹息:“你不该这么做……你会背上所有人的因果,变成下一个我。”
陈三皮咧开嘴,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森白的笑容:“可我还活着。”
他抬起手,指着她,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且,我还能喊出你的名字……孙慧兰。”
话音落下的瞬间,马灯的火焰骤然向内一收,所有的光芒与怨念都凝聚成一点,最终化作一枚晶莹剔透、如同泪珠般的结晶,“叮”的一声,落入他自动打开的外卖箱中。
黎明将至,天际泛起鱼肚白。
无灯巷依旧没有出现在任何电子地图上,但巷口那个缝补衣服的空皮阿婆,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卷真实的针线。
陈三皮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转身离去。
他左眼的刺痛已经平息,最后一次扫过地面——那里,属于他的影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凝实。
然而,就在他的一只脚即将跨出巷口,踏入现实世界的那一刹那,死寂许久的系统界面,毫无征兆地在他眼前弹出。
不是任务,也不是奖励。
【警告:检测到高维信号异常接入……来源已锁定:第49层母体】
紧接着,一行猩红如血的文字,覆盖了整个视野。
【你送的不是判决书,是请柬。】
陈三皮的脚步猛地一顿。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东方那轮挣脱了地平线,正喷薄而出的太阳,低声自语:
“那就看看,是谁请谁赴宴。”
城市在晨光中逐渐苏醒,远处传来第一班公交车驶过的声音。
凌晨五点四十七分,陈三皮的身影,出现在了市二中后门紧闭的铁栅栏外。
他靠着一个散发着馊味的垃圾箱,缓缓蹲下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