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城中村被一层薄薄的、带着铁锈与霉味的雾气笼罩。
陈三皮盘膝坐在七层“握手楼”的天台边缘,双腿悬空。
他脖子上胡乱缠着几圈从急救包里翻出的绷带,暗红的血迹已经渗透出来,勾勒出喉管的位置。
声带撕裂的剧痛感如同一万根烧红的钢针,随着每一次心跳扎刺着他的神经。
他成了个哑巴,至少在接下来的几十个小时里,任何试图发声的举动都只会带来更严重的二次伤害。
他不能睡,世界不允许。他也说不出话,身体不允许。
他像一尊在黎明薄雾中逐渐风化的雕像,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只有那双死死盯着东方天际线的眼睛。
他身旁的外卖箱,箱盖半敞。
盾面那块戏台浮雕正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如同即将熄灭的炭火。
箱体内部,一段录音正在以最低音量自动循环播放着。
没有歌词,没有旋律,只有一道微弱、费力、带着一丝湿润杂音的呼吸声。
那是他母亲在医院里,弥留之际的最后一段录音。
这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听见的“真音”。
它不属于嘈杂的凡世,不属于虚妄的戏台,它只属于陈三皮自己,是他灵魂深处最柔软也最坚硬的锚点。
他用这道声音提醒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这种脆弱的呼吸,不再从自己所珍视之人的生命中消失。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发出微弱的震动,打断了他的沉思。
加密信息,来自林小雨。
没有多余的问候,只有一个被层层加密的压缩文件。
陈三皮点开,里面是几张泛黄档案的扫描件,字迹是手写的,部分区域还盖着“绝密”的红色戳印。
文件的标题让他瞳孔一缩——《关于利用特定声波频率对群体性癔症进行安抚性干预的可行性报告(1958)》。
签发单位:安宁公共卫生工程项目组。
“安宁局”的前身。
陈三皮强忍着喉咙的灼痛,一目十行地扫过。
报告详细记录了一项失败的实验:上世纪五十年代,项目组试图利用特定系区的声波频谱,对精神病人进行集体催眠治疗。
他们认为,古典戏曲中蕴含的稳定“程式”和“韵律”,可以重塑混乱的脑电波,达成“精神格式化”的奇效。
然而实验失控了。
被选中的“饿殍戏班”残存的录音母带,在一次设备事故中与实验体的脑波产生了灾难性的同频共振,形成了一个无法被物理手段消除的“精神污染源”。
所有相关资料被封存,项目组解散,此事成为安宁局最早的禁忌档案之一。
档案最后附上了林小雨的分析:【“饿殍戏班”不是鬼,是逃逸的数据实体。
它遵循着实验的原始设定——寻找“补位者”,完成那场被中断的“演出”,从而达成数据闭环。
你昨晚吼的那些东西,在它的判定里属于乱码,所以造成了它的系统紊乱。
但它会自我修复,然后用更强的逻辑框架来捕获你。】
陈三皮关掉手机,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气的浊雾。
他遥遥望向昨夜戏台出现过的祠堂方向,心中最后一点侥幸被彻底碾碎。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鬼故事。
这是一场跨越了半个多世纪的精神污染,死灰复燃。
“咳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身后传来。
陈三皮没有回头,他早已察觉到了对方的靠近。
来人身上没有活人的心跳,也没有死人的怨气,像一团被风干了很久的旧报纸。
听戏老头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他身边,将一张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旧戏票根递了过来。
“我爷爷当年是戏班的鼓师,他说过,‘补位仪式’最要紧的一条,就是补位者必须‘心甘情愿’地开口唱出第一句,才算是签了阴阳契,魂儿就入了戏。”
老头的声音嘶哑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抠出来的。
“你没唱,你只是在吼……在骂街。所以,那口箱子里的‘角儿’抓不住你的魂。”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但它不会罢休的。那出戏,要的是一场‘完整的表演’,生旦净末丑,唱念做打舞,缺一不可。你毁了它的‘唱’,它就会逼着你完成剩下的。”
陈三皮沉默地接过那张薄如蝉翼的票根。
在清晨熹微的阳光下,他将票根翻了过来。
背面,除了那行他早已看过的“癸酉年腊月廿三,补位者陈氏三皮”之外,在字迹的下方,还有一行用更细小的笔迹写下的批注,像是设计者的修改意见。
“建议剔除个体意志,改用高频声波共鸣直接接管其发声中枢。”
冰冷的、不带一丝感情的措辞,像一把淬毒的手术刀,瞬间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民俗外衣,露出其下冰冷残酷的实验本质。
陈三皮捏着票根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不是民俗异变,这是一个被精心设计了数十年的认知陷阱,而他的名字,不知为何,从一开始就被写在了陷阱的入口。
当夜,子时。
那座熟悉的红漆戏台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城中村废弃小学的礼堂。
两扇破旧的铁门大敞四开,内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舞台正上方,用猩红的灯管扭曲出几个大字:“第三折·待续”。
陈三皮站在礼堂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门神。
他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粉笔灰和记忆的尘埃味扑面而来。
观众席上,坐满了“人”。
第一排,是那个被他用幽冥气息刮下“恐惧盐粒”的中年男人;第二排,是曾经嘲笑过他送餐慢的租客;第三排,坐着安宁局的魏守仁,正襟危坐,一脸严肃;第四排,是林小雨,戴着耳机,手指在虚空中飞快敲击……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甚至坐着一个穿着外卖服的“陈三皮”,正低头狼吞虎咽地吃着一份快要过期的盒饭。
全都是由他的记忆碎片和接触过的人的印象拼凑而成的幻影。
通往后台的入口处,花脸张静静地站着,它身上腐烂的血肉已经剥落殆尽,只剩下一具惨白的骨架,被那件华丽的戏服松垮地包裹着,像一个诡异的衣架。
它空洞的眼眶直勾勾地盯着陈三皮,下颌骨开合,发出“咔咔”的脆响,仿佛在催促。
陈三皮知道,这是最后的通牒,最终的试炼。
要么,他走上台,补全那段残缺的唱词,交出自己的意志,成为这出永恒戏剧里新的主演,永远困在这里。
要么,他被这些记忆幻影所同化,被彻底抹去作为“陈三皮”的存在,沦为这片数据噪音里一个毫不起眼的背景音符。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那枚破碎的外卖保温桶残片,感受着上面冰冷的触感,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他从身后那只饱经风霜的外卖箱里,取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根通体漆黑的粉笔。
在吸收了“饿殍戏班”的完整怨念唱本后,“幽冥食录”进化出的全新赠礼,名为【规诫之笔】,可以在灵异领域内,短暂书写下不可违逆的“规则”。
陈三皮握着粉笔,缓步走上舞台。
在所有幻影观众的注视下,他没有走向台中央,而是走到了舞台的幕布前,抬起手,用尽全身力气,在虚空中一笔一划地写下三个大字。
“我没词。”
黑色的粉笔字仿佛烙印在空气中,散发出不祥的幽光。
符光落下的瞬间,整座礼堂发出一阵不堪重负的嗡鸣,剧烈震荡。
台下的幻影观众如同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开始闪烁、扭曲,最终一个个尖叫着崩解成漫天的数据流。
舞台上方猩红的字幕疯狂闪烁,最终彻底熄灭。
一口巨大的、斑驳的戏箱子凭空从后台的虚无中浮现,重重地砸在舞台地板上。
杜九郎那哀怨凄婉的声音从箱子内部传出,带着一丝不解与愤怒:“你不唱,怎能算结局?”
陈三皮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他只是冷漠地转过身,反手将那根黑色的粉笔,狠狠地插入了自己在舞台灯光下被拉得细长的影子之中!
“影缚”发动,戏箱子仿佛被无形的铁链钉死,剧烈颤抖却无法移动分毫。
随即,陈三皮左手猛地拍向胸前的外卖箱,按下了那个微型戏台浮雕的按钮。
释放,最后一段“真实之声”。
没有咆哮,没有嘶吼,没有嘈杂的凡音。
一段长达十秒的、绝对的沉默,如同一片黑洞,瞬间吞噬了礼堂内所有的声音。
那是他母亲去世后,他独自守在灵堂那漫长一夜的死寂。
是生命终结的、最真实、最纯粹的静默。
这“无声之音”如同一根无形的毒针,精准地刺入了戏箱的核心。
那永恒循环的、对“完美演出”的执念,在这绝对的、代表终结的寂静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箱子里,传来杜九郎最后一声悠长的悲叹,带着一丝前所未有的解脱。
“原来……最完美的演出,也可以没有台词。”
戏箱子轰然炸裂,在无声中化为漫天灰烬。
那本悬浮在灰烬中的残谱无火自燃,顷刻间燃尽。
跪在地上的花脸张,骨架寸寸断裂,最终彻底散架,只有那件戏服,如同一片孤零零的雪花,飘然落地。
陈三皮胸前的外卖箱盾面,一行全新的金色提示缓缓浮现:
【S级单元任务‘饿殍戏班’已完成。
主线任务更新:解析‘安宁工程’原始协议,定位初代实验体‘伶’。】
他左手掌心的血色倒计时,飞速跳动后稳定下来:【59:00:00】。
就在他转身,准备离开这座即将崩塌的记忆礼堂时,外卖箱内部,忽然传来一丝极其轻微的、如同虫豸啃咬木头的“咔哒”声。
箱底那片鳞膜的边缘,那块被吞噬的戏台浮雕之上,一行针尖大小、几乎无法察觉的戏文小字,悄然生成:
“你逃得出戏台,逃不出名单。”
与此同时,远在数百公里外的西郊某地下基地深处,一台被物理隔绝的服务器自动亮起。
一份尘封了超过六十年的电子档案被无声地调取、激活。
档案的猩红扉页上,标题触目惊心:
《“复活者”适应性培育计划·第一批次·容器编号:03》
凌晨四点十七分,整个城市还在最深沉的睡梦中。
城中村边缘,那座早已废弃多年的屠宰场通风口里,一丝若有若无的、与周围血腥和腐臭味格格不入的檀香味,正悄然渗出,混入冰冷的夜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