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弟手指在膝头敲了敲,从文书里抽出张纸条:“这是从李二书案夹层里搜出来的,上面记着三个名字,都是国子监的博士。”
他指尖点过其中一个,“尤其这个姓王的,前几日还替李二向祭酒求情,说他‘年少无知’。”
我挑眉:“博士替学生说话,不算稀奇。”
“稀奇的是,”他声音压得更低,“这王博士的侄子,在郑州做税吏,正是李茂的下属。前阵子查李茂贪腐案时,这税吏突然‘暴病身亡’,死得蹊跷。”
烛火晃了晃,映得他眼里寒光乍现:“李茂父子虽被抓,但他们手里肯定攥着同党的把柄——那些人不敢去大牢硬碰,只能从李二在国子监的关系里找突破口,要么是想打听咱们审出了多少,要么是想销毁没被搜走的证据。”
他忽然笑了声,指节敲了敲国子监的名册:“再者,国子监里多的是世家子弟,李茂能勾连北狄,背后未必没有京中势力撑腰。这些人藏在暗处,寻常场合不露面,偏这种论辩会人多眼杂,正好借着‘关心学子’的由头混进来,彼此递个话、探个底,才更不容易被察觉。”
我望着窗外沉下去的暮色,忽然明白过来。
这国子监的论辩会,看似是清流汇聚的场合,实则可能成了那些藏在阴影里的人交换消息的幌子——就像军器监的熔炉,表面烧的是铁,底下藏的,未必不是见不得光的火星。
“你打算怎么钓?”
九弟往椅背上一靠,眼里闪过丝狡黠:“我让人放出消息,说李二招供时提了个国子监的名字,没说全,只记得姓王。”
“想不到九弟如今已经有这般缜密的心思了。”我望着他眼里闪烁的锋芒,忽然想起在延和院他还总追在我身后,拿着弹弓打鸟都能跑偏,如今却能在蛛丝马迹里揪出牵连,连设局都这般滴水不漏。
他被我夸得耳尖微红,却故意板起脸:“七哥这是看不起人?前几日你教我看军器监的图纸时,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是说,”我笑着拍他肩头,“你这脑子,用来查案倒比困在国子监背书强。”
他立刻梗起脖子:“背书也没耽误我抓李二!”
嘴上逞强,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再说,要不是七哥你先前提醒我留意李二和郑州的联系,我也想不到往税吏那边查。”
烛火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光影,倒比平日多了几分锐气。
我兄弟俩一个扎在军器监炼火器,一个在朝堂暗处查奸佞,倒像是两把互补的刀——一把劈得开坚甲,一把斩得断暗流。
“好,”我收起玩笑的神色,“论辩会那日,你让周猛带亲卫乔装成学子,你尽管去钓你的鱼。军器监这边我盯着,若真有大鱼冒头,咱们前后夹击,正好一锅端。”
他眼里的光更亮了,猛地一拍大腿:“就等七哥这句话!”
“你也要多加小心,保护自身安危!”我叮嘱他。
他笑着拍我手背:“放心,我有分寸。倒是你,三日后军器监试射,火药的事再盯紧些,别出岔子。”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父皇也会悄悄去看,若是成了,往后军器监的话语权,可就不一样了。”
我望着车窗外掠过的街灯,心里忽然敞亮起来。
李二的案子、黑衣人的踪迹、军器监的火器……这些看似零散的线,竟在不知不觉中缠到了一起。
离水落石出的那天不远了。
马车驶进承礼居时,桂香混着雨后的泥土气扑面而来。
九弟跳下车,替我掀帘时忽然道:“七哥,下月皇祖母寿诞,你备什么礼?”
我们一起朝承礼居走去,他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阴沉了,没了之前的意气风发。
夜风卷着桂香掠过廊下,九弟的脚步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袖摆。
方才眼里的亮像是被什么掐灭了,连声音都沉了半截:“皇祖母寿诞……自然是要备些合心意的。”
他侧过脸,廊灯的光落在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礼部尚书的女儿……温婉茹,”
他忽然念出这个名字,尾音带着点说不清的涩,“听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又柔,倒是和七哥你……”
话说到一半,他忽然闭了嘴,转身往石阶上走,脚步比平时快了些。
我跟上时,正撞见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像是在压着什么情绪。
“怎么了?”我在他身后问。
他猛地回头,眼里的阴翳还没散,却梗着脖子笑了笑:“没什么。就是想着,七哥要是看中了,往后怕是没空再管军器监的事,也没空……陪我了。”
话音落,他自己先别过脸,往我的院落走,背影瞧着竟有些单薄。
桂花瓣被风吹落,粘在他发间,他也没察觉。
我忽然想起白日里他凑在我耳边说“别被胭脂水粉勾了魂”,原来那时的玩笑话,藏着这么些没说出口的别扭。
这小子,查案时精明得像只狐狸,碰上这种事,倒成了只炸毛的小兽。
“傻小子,”我追上去,拍了拍他后背,“皇祖母寿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军器监的火器还没成,郑州的事也没了结,我哪有功夫想别的。”
他脚步一顿,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里那点阴沉,像是被这声应和泡软了些。
廊下的桂香还在飘,我望着他的侧影,忽然觉得,比起那些藏在暗处的阴谋,眼前这点孩子气的醋意,倒更让人心里发软。
我我一把拉起他的手,与他并肩走着,到了寝殿,屏退左右。
“九弟,无论日后发生什么,我们永远都是在一起的。”他的幽香混合着桂香,一路上充斥着我的全部。
白日里,我全身心投入军器监,满脑子都是铁管锻接的弧度、火药配比的分量,倒没觉得不妥。
可他在马车里神采奕奕拆解案件时,那眼里的光比熔炉火星还亮,此刻却被这点儿女情长的阴霾罩住,像被雨打湿的火折子,明明灭灭的,看得人心头发紧。
我攥了攥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布料传过来,带着点微颤。
“你方才分析案情时,多利落?怎么一碰上这事就犯拧?”我故意逗他,指尖划过他手背上的青筋——那是方才拍案时绷起的力道。
他猛地抬头,眼里还蒙着层雾,却梗着脖子道:“我才没犯拧。”
话虽硬气,指尖却反攥住我,力道大得像是怕我跑了。
桂香从窗缝钻进来,缠在两人之间。
我忽然凑近,鼻尖几乎碰到他额头:“温婉茹再好,能陪你查案?能看懂火器图纸?”
他愣住了,眼里的阴翳像是被这句话戳破个洞,漏出点慌乱来。“七哥……”
“傻小子,”我抬手揉了揉他发间的桂花,“这世间能并肩的人不多,你算一个。这点分量,还抵不过一场寿宴上的相看?”
他喉结滚了滚,忽然低头,额头抵在我肩上,闷闷的声音传过来:“我就是……就是怕。怕那些规矩把我们拆开。”
怕,我也是怕的。
怕往后军器监的火光里,再没他凑过来问东问西的影子。
怕他娶了别的女子,宜家宜室。就像军器监的铁管终究要配木架。
那才是正确的路吧!
可我总想着,他这把刀,该配我这把才顺手。
我拍着他的背,听着外面桂树沙沙的响。
心里忍不住一阵酸楚!
白日里军器监的喧嚣、马车里的缜密分析,此刻都化作他发间的香气,缠得人心里软乎乎的。
原来再锋利的刀,也有怕被鞘子困住的时候。
“别怕。”我轻声说,“刀要配鞘,可咱们这两把,得自己选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