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身……”
村长那沙哑的、充满了绝望的话语,像一根冰冷的、生锈的钉子,狠狠地,钉进了陈九的脑海里。
那两个字,在死寂的江面上,不断地,回荡,盘旋。
分身。
不是怪物。
是邻居,是朋友,是昨天还在街角和你打招呼的、活生生的人。
这个认知,比江里那些扭曲的、由淤泥和骸骨构成的怪物,更让人感到……从骨子里泛起的、刺骨的……寒意。
因为,这意味着,这场灾难,已经不再是“天灾”。
而是……“人祸”。
一场会传染的、会扩散的、将“人”变成“非人”的……瘟疫。
村长,似乎陷入了那段可怕的回忆里,他那双浑浊的眼睛,失去了焦点,声音,也变得飘忽而破碎。
“起雾……先是起了大雾……灰白色的,跟现在一样……什么都看不清……”
“然后,就听到了声音……不是人的声音……是那种……拖在地上走的声音……湿漉漉的……还带着……‘咯吱咯吱’的响声……”
“我躲在屋里,从门缝里看……我看到了……老王头……就是隔壁开杂货铺的那个……他就在街上走……”
“他的背,是驼着的……弯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像一只虾……他的脖子,很长,拖在地上……每走一步,他的下巴,就在地上,划出一道……湿漉漉的……印子……”
“他的眼睛……是空的……两个黑洞洞的窟窿……没有眼珠……但他好像……能‘看’到一切……”
“他不是在走路……他是在……‘嗅’……像一条狗,在嗅着……活人的气息……”
村长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的、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住了自己的喉咙,仿佛,那个“老王头”,就在他的面前。
“然后……他停在了李寡妇家的门口……我听到了……我听到了敲门声……‘咚……咚……咚……’很慢,很轻……”
“李寡妇她……她开了门……她以为是谁……然后……我就听到了一声……很短的……尖叫……”
“再然后……就没了声音……”
“过了很久……‘老王头’,从李寡妇家里,走了出来……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影……”
“那个身影,也驼着背,也拖着脖子……也用那双空洞的眼睛,在……‘嗅’……”
“是李寡妇……她也……变成了……‘分身’……”
村长的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蜷缩在地上,像一只受了惊吓的、无助的虾,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陈九,静静地,听着。
他感觉自己的胃里,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冰冷。
他抬起头,看向那片被灰白色浓雾笼罩的、死寂的江岸。他仿佛能看到,在那片浓雾的背后,有无数个驼着背、拖着脖子的“分身”,正在无声地,游荡,嗅探,寻找着下一个……“猎物”。
而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
是青具捞尸人打开的“门”。
是“归墟”之力,向现实世界的……“泄露”。
而他,陈九,现在,就是“归墟”之力的一部分。他胸口那柄镇龙钩,就是那扇“门”的……“钥匙”。
他,就是这场灾难的……“根源”之一。
一个可怕的、让他无法呼吸的念头,浮了上来。
他该怎么办?
躲起来?
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像林瑶说的那样,慢慢地,研究自己体内这股失控的力量,直到自己能完全掌控它,或者……被它彻底吞噬?
这个念头,是如此的诱人。
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只漆黑的、狰狞的骨爪。他现在这副样子,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怪物。他根本,无法再融入……“人间”。
躲起来,似乎是唯一……理性的选择。
但是……
他看了一眼,甲板上那个刚刚被他从江里捞起来的、呼吸微弱的小女孩。
他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地上、因为恐惧而浑身颤抖的、无助的村长。
他看了一眼,身边那个脸色苍白、却依旧坚定地站在他身边的、用自己的力量为他支撑起一片“净土”的……林瑶。
他,能躲到哪里去?
这个世界,已经被“归墟”污染了。只要他还存在一天,他就是一个移动的“污染源”。他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而且,这场灾难,因他而起。
哪怕,是间接的。
他,陈九,捞了一辈子尸,见惯了死亡和不公。他的人生,充满了“憋屈”和“挣扎”。他痛恨这个不公的世界,也痛恨那些带来痛苦的“邪物”。
可现在,他自己,却成了最大的那个“邪物”的……一部分。
这宿命般的、充满了黑色幽默的……轮回,让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再次,被一种……沉甸甸的、无法推卸的……责任感,所填满。
他不能再逃了。
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更多的“村长”,更多的“小雅”,变成他口中那种……恐怖的“分身”。
他必须,做点什么。
哪怕,代价是……彻底地,毁灭自己。
他缓缓地,站直了身体。
他体内的力量,依旧在冲突,在撕扯。他半人半骨的身体,依旧充满了不祥的气息。
但是,他的眼神,变了。
那只血红色的、充满了暴虐的左眼,那股疯狂的杀戮欲望,似乎被一种更深沉、更坚定的意志,给……压了下去。
那只灰白色的、冰冷死寂的右眼,也不再是空洞的。那里面,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却无比顽强的……火光。
那不是希望。
那是一种……觉悟。
他不再是一个被动的、被命运推着走的……捞尸人。
他是一个……主动的,要去为自己的“罪”,为自己的“宿命”,负责到底的……“守护者”。
他转过身,不再看那片充满了绝望的江面,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到了那艘破旧渔船的……船头。
他站在那里,任由那冰冷刺骨的江风,吹拂着他半人半骨的身体。他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孤独的……死囚。
他低下头,看着那个已经从恐惧中稍稍缓过神来的、苍老的村长。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仿佛在对自己下达最后判决般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