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山脉，连绵千里，如一条沉睡的巨龙，横亘在天地之间。
陈九，独自一人，行走在山间那条被岁月磨得光滑的古道上。
他不再需要地图，也不再需要向导。他的神识，像一张无形的、巨大的网，覆盖了整片山脉。他能感觉到，每一棵树木的呼吸，每一块岩石的沉眠，每一条溪流的歌唱。
他能感觉到，在这片山脉的最深处，有一股极其庞大、极其纯净的精神力量，像一颗巨大的、温暖的心脏，在缓缓地跳动。
那就是“欢喜禅院”。
但同时，他也感觉到，在那股纯净力量的核心，有一丝极其微弱、却又极其恶毒的黑色丝线，像一条寄生虫，正在贪婪地、悄无声息地，吸食着那颗心脏的养分。
山路，越走越险。
古柏参天，遮天蔽日。阳光，只能从树叶的缝隙中，投下斑驳的光点。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腐烂落叶的味道。偶尔，能听到几声清脆的鸟鸣，给这片寂静的山林，增添了一丝生机。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
一座古朴的、依山而建的寺庙，出现在陈九的眼前。
寺庙的规模，并不大。红墙黛瓦，飞檐斗拱，在云雾缭绕的山间，若隐若现，宛如仙境。
山门前，香火鼎盛。不少虔诚的香客，正络绎不绝地，进进出出。他们的脸上，都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平静而祥和的微笑。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那味道，庄重，安神，能让任何一个烦躁的人，瞬间，平静下来。
但陈九的鼻子，却微微地，皱了一下。
他闻到的，不止是檀香。
在那股庄重的香气之下，还藏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得发腻的腐臭。那味道，像一朵开到极致后开始腐烂的花，闻久了，让人头晕目眩，心神不宁。
他迈步，走进了山门。
寺庙的庭院里，打扫得一尘不染。几个小沙弥，正拿着扫帚，轻轻地，扫着地上的落叶。他们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那不是在扫地，而是在修行。
一个身披袈裟的老僧，正站在庭院中央，指挥着香客们上香。他的眉心有一颗朱砂痣，面容清癯，眼神古井无波。看到陈九这个陌生的面孔，他只是微微一愣，随即，双手合十，行了一礼。
“阿弥陀佛，施主，是来上香的吗？”
陈九能感觉到，这位老僧，就是这座寺庙的方丈，“了尘”。
他的修为，很高。他的精神力量，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纯净，强大。但陈九也能感觉到，在那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一丝极深的、无法排解的忧虑。就像那口古井，井底却淤积着化不开的泥沙。
“我路过此地，见贵寺香火鼎盛，特来瞻仰。”陈九回了一礼，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独特的韵律。
了尘方丈点了点头，没有再多问。他只是指了指大殿的方向，示意陈九可以自行前往。
陈九没有立刻去大殿。他只是在庭院里，缓缓地，踱步。
他看着那些脸上带着幸福微笑的香客，看着那些动作专注的小沙弥，他的心中，却升起了一股……悲凉。
这些人，都沉浸在被“制造”出来的幸福感里。他们以为自己得到了佛祖的庇佑，却不知道，他们自己的精神力量，正在被那尊“欢喜佛”，悄无声息地，吸走。
那股甜腻的腐臭味，在大殿的门口，变得浓郁了起来。
陈九，迈步，走了进去。
大殿之内，金碧辉煌。
正中央，供奉着一尊巨大的、近三米高的“欢喜佛”雕像。
那是一尊男女双身拥抱的佛像。佛像的材质，非金非木，呈现出一种温润的、类似白玉的质感。男佛面容威严，女佛神情妩媚，两者紧密相拥，神态，却都带着一种超脱了世俗欲望的、宁静与喜悦。
整座雕像，雕刻得栩栩如生，仿佛不是死物，而是两个活生生的、正在修行中的神明。
一股极其庞大的、纯净的精神力量，从雕像上散发出来，笼罩了整个大殿。任何一个走进来的人，都会瞬间，被这股力量所感染，忘却一切烦恼，心生欢喜。
但陈九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他看到，在那尊佛像的头顶，一团肉眼不可见的、黑色的、如同水蛭般的雾气，正在缓缓地，蠕动着。那团雾气，不断地，从佛像中，汲取着纯净的精神力量，然后，又转化成一种更加淫邪、更加怨毒的气息，反哺给佛像。
这尊佛像，已经成了一个……循环的、自我污染的毒源。
了尘方丈，也跟了进来。他站在陈九的身后，看着陈九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警惕与好奇。
这个年轻人，很奇怪。他身上，没有任何气息，就像一个最普通的凡人。但他的存在，却让整个大殿里，那股让人安心的力量，都变得有些……不稳定。
他感觉，这个年轻人，能看穿一些，他看不穿的东西。
陈九，缓缓地，走到了那尊巨大的佛像前。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那尊佛像脸上那副“欢喜”的表情。
大殿里，很安静。
只有香客们，跪在蒲团上，低声的祈祷声。
陈九，突然，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声惊雷，清晰地，响在了每一个人的耳边。
“佛欢喜，是普度众生。”
“你欢喜，却是只度自己。”
“你，配不上‘欢喜’二字。”
话音刚落。
“啵……啵……”
两声轻微的、仿佛水滴落下的声音，响起。
跪在蒲团上祈祷的香客们，都愣了一下。他们抬起头，看向那尊佛像。
然后，他们看到了，让他们永生难忘的一幕。
那尊巨大的、由白玉雕刻而成的“欢喜佛”雕像，那双原本宁静而喜悦的眼睛里，竟然，缓缓地，流下了两行……鲜红的、如同鲜血一般的泪痕。
那血泪，顺着白玉的脸颊，缓缓地滑落，在佛像的胸前，染上了两朵触目惊心的、妖异的桃花。
“啊——！”
短暂的死寂之后，整个大殿，瞬间，陷入了一片尖叫与混乱之中。
那些香客们，像一群受惊的鸟雀，尖叫着，推搡着，疯狂地，向大殿外跑去。
了尘方丈，也彻底愣住了。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欲绝的表情。他看着那两行血泪，身体，像被雷劈中一样，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在这座寺庙，守了一辈子。
他每天，都会擦拭这尊佛像。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一尊雕像。
它，怎么会流泪？
而且，流的还是……血泪？
他猛地，转过头，用一种看怪物般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陈九。
“你……你到底……是谁？”
陈九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用那双一半是星辰、一半是深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了尘方丈。
“方丈，这里，已经不干净了。”
了尘方丈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眼前这个神秘的年轻人，说的，不是客套话。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他对着那些惊慌失措的小沙弥，沉声喝道：“慌什么！都给我退下！封锁山门，任何人，不得出入！”
然后，他走到陈九的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
“大师，请……禅房一叙。”
禅房之内，清幽，雅致。
了尘方丈，亲自为陈九，沏上了一杯热茶。茶香袅袅，却无法平息他内心的波澜。
“大师，请恕老衲愚钝。”他双手合十，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尊‘欢喜佛’，是三百年前，一位云游的高僧，所赠。那位高僧说，此佛能安定心神，普度众生。从那以后，敝寺，便香火日盛。”
“但是……”他的脸上，露出了深深的、化不开的忧愁，“从那以后，寺庙里，就怪事不断。”
“每隔几十年，就会有一个资质最好的弟子，在深夜里，突然发疯，状若癫狂，口中，念着一些谁也听不懂的、淫邪的经文。最后，他们会……自焚而亡。”
“老衲，曾用尽方法，想要查出根源，却始终，无能为力。直到……今天，大师您的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