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实战演练的推测,零号是这批适格者中最为出色的,同样也是目前为止白银实验中最为出色的。”
安妮推了推眼镜,语气不紧不慢,像是在陈述一个冷静的事实,但眼角还是轻轻掠过了些许迟疑。
她的目光扫向桌对面的男人——洛宁,军装笔挺,神色冷峻,指间习惯性地摩挲着那支嵌银墨笔,那是他当年还在旧都担任战术指挥时常用的物件,如今依旧摆在桌角,一尘不染。
“嗯。”洛宁低沉地应了一声,眼神却没有移开手中资料,“安,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但你也知道,因为各种原因……上边已经准备叫停‘白银计划’了。”
他语气带着那种只有在战场失败后才会出现的压抑与倦意,尽管语气轻松,但依旧像一块沉石砸进了安妮的心湖。
他将双手交叉抵在桌前,语气变得冷硬:“所以,我决定——正式启动白银清理计划。”
房间陷入短暂沉寂。冷气系统的风轻轻扫过桌面,掀起一角文件。
“白银清理计划?”安妮声音变了,“洛宁指挥官……难道就真的没有其他的选择了吗?”
“你觉得还有吗?”洛宁抬起头,那双因无数个不眠夜而泛红的眼睛直视着她,“你知道白银每天的军需有多大吗?你知道为了保障她们的训练,我牺牲了多少正规兵的弹药配额?”
“如今防卫军改制,我马上就不是之前那个威风凛凛的指挥官了……新一届的指挥部已经开始清理我的旧部,这意味着,如果我不做出结果,白银项目就不是叫停——而是直接连带我一块扔进垃圾堆里。”
“但是,洛宁指挥官,我们完全可以将白银军留下来啊,就算那些孩子没有超高的战力,但是她们在其他地方依旧出色……”
“安妮!”洛宁忽然提高了音量,猛地一拍桌子,震得上面的水杯颤了颤,倾倒在地,水渍迅速渗开,“安妮,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是什么主意吗?我在实验开始之前就跟你说过了,白银计划就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扭转战局的存在!就和失败的希人核心战斗单体计划是一样的!”
他的语气愈发咄咄逼人,像是要用声音堵住一切反驳。
安妮却没有退让。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冷静而清晰,仿佛在审视一个她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变得陌生的存在。
她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洛宁,你变了。”
声音不大,却像是一记重锤,直接砸进这间昏暗压抑的指挥中心。
她一步步走近桌边,目光不闪不避,此时的她不是洛宁的下属,不是一个实验技术员,紧盯着洛宁的眼神中只剩下作为同龄人、同袍、老同学的质问。
“自从西摩失踪之后,你就变了。无论是最初的希人战斗单体计划,还是现在的白银实验计划……你都变得漠视人命,变得冷酷,变得……功利。你不是为了保卫人类,你是为了——你的那个最强战斗体,为了一个空洞般遥不可及的完美兵器理想。”
洛宁怔了怔,那些被他强行压下的记忆在她一句“西摩”中猛然浮现。他站在那里,像一尊被点穴的石像,呼吸都有些滞涩。
安妮看着他,声音低了些,却更加坚定:“你曾经,是那个最关心大家情绪、宁愿亲自参与调试也不愿放弃任何一位同袍的洛宁学长,你也曾是那个会在深夜为战死士兵写亲笔信的人。可现在呢?你冷眼看着一个又一个孩子走向测试台,然后在记录表上划掉他们的编号——你真的还有良知吗?”
那一瞬间,洛宁终于收起咄咄逼人的姿态,缓缓跌坐回椅子上。他撑着额头,疲惫地闭上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安……”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被警报声掩盖,“你知道的……我、你、西摩,还有卡图斯,是我们那一届最出色的四个人。那年我们怀着梦想,从学院毕业,一起申请调入防卫军实验基地。我们要创造改变世界的东西,要造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护盾’。”
他说着,喉头像是哽住了。
“但西摩……是因为救我,才永远留在了空洞里。他的遗体连带回来的机会都没有,只剩下一份残缺的实验记录。”
他缓缓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要是那时候,我有足够的实力——哪怕只是再多一点……就能救下他了。就不会和卡图斯决裂……就不会接连失去他们了。”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我恨空洞,安。我恨灾难。我更恨……我自己。”
屋里陷入短暂寂静。
“我们四个,如今只剩下你我。”洛宁的声音终于带上一丝破碎的痛楚,“我想要彻底消灭空洞,摧毁那个给世界带来灾厄的东西。我想完成西摩当初未能完成的事——你还记得他和卡图斯的猜想吗?那个关于‘挽昼女士’基因链构造的推论?”
安妮张张嘴,许久才找回声音,“可是希人核心战斗单体计划不是以完全失败终止的吗?”
“没错,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理论是对的。”洛宁站起身,步伐沉重地走到操作台前,点开一份封锁文件。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一串编码:“只是……至今还没有人能承受住完整的‘挽昼女士’基因链。我才不得不改用……乔伊斯调查员的进行基因嫁接,这也是后来的白银计划的雏形。”
安妮死死盯着屏幕,一言不发。
“那些牺牲,是通往乌托邦所必须跨过的门槛。”洛宁的声音低沉,却透出一种无法动摇的执念,“一旦成功,我们就是造就新世界的第一人——真正的‘晨光缔造者’。”
他缓缓转头:“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安……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你明白吗?”
他眼神里,残存的并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被疯狂理想侵蚀后的执拗与执着——一种失去了太多之后,只能拼死向前的人的绝然。
而安妮的表情终于出现裂痕。她看着眼前的洛宁,一时间竟分不清是敬佩、悲哀,还是说不出口的——厌倦。
洛宁曾是她最信任的同伴之一。她了解他的执着,也了解他痛失队友、背负全局的压力。但她从未想过,他会走得这么远。
“但是……”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却依旧清晰,“洛宁指挥官,我们完全可以将白银军留下来。”
她一步步走向洛宁,“就算那些孩子没有你期望中的超高战力,她们在其他地方依旧出色。她们的思维反应、战场适应性、甚至战术执行力,完全可以担任战场后勤、机甲操控、通信协助……”
“你不能就这么抹除她们,洛宁。”安妮低声说,“她们是人,是活生生的个体,不是你理论中的变量,不是被淘汰的余数。”
她顿了顿,语气转冷:“你不是说过,白银军是你的信仰,是你最后的赌注吗?那你要赌的,是个数字结果?还是一个真实存在、曾经拼命求生的意志?”
洛宁的眼神晃了一下。
他的肩膀动了动,似乎想反驳,却终究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重新靠进椅背,一只手捏着鼻梁,闭着眼睛。
他睁开眼,看向安妮,那双眼睛已经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指挥官的目光,而是一个濒临极限的人最后的挣扎。
“但我没有退路了,安。”他的声音缓了下来,“如果我现在不砍掉枝叶,就连主干都会被一起锯断。你知道的——”
安妮盯着他许久,终于低头轻轻叹息一声。
“……所以你准备在白银清理计划里,保留零号一个人。”她轻声说。
洛宁没有回答,但沉默本身就是答案。
“我不会签字。”安妮忽然道。
洛宁抬眼看向她,眸色冰冷。
“我不会对那份‘清理名单’签字。”安妮站直身体,像她曾经面对将军校导师时那样坚定,“我,不会同意!也不会配合!”
安妮平静地对上他的目光:“如果你真的相信零号能成为你想要的那个人,那你更该明白,她不是靠孤独才能强大。她是因为在无数次失败之后,仍有一群姐妹支撑着她——才撑到了今天。”
她转身,留下一句话。
“你不再是我认识的洛宁了,但我希望你还能记得,西摩不会希望我们变成这样。”
门在她身后关上,沉闷一声。
洛宁坐在椅子上,久久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