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兴安岭,晨雾像融化的奶脂般流淌在林场机修车间的铁皮屋顶上。郭春海蹲在东方红拖拉机旁,手指捏着个沾满机油的滚珠轴承。晨光透过油污斑驳的窗户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菱形的光斑。轴承在他掌心转动时发出沙哑的摩擦声,钢珠表面的凹槽已经深得能卡住指甲。
小郭,这玩意儿能修不?司机老刘蹲在旁边,劳动布工装的袖口沾着黑乎乎的油渍,手指甲缝里嵌着永远洗不掉的机油。他摸出半包大前门,抽出一根在鼻尖嗅了嗅又舍不得点——林场防火禁烟,这习惯他保持了二十年。
郭春海用煤油洗净轴承,对着灯泡检查。哈尔滨轴承厂1978年产的货,钢印还清晰可见。得换新的。他抹了把额头的汗,五月的阳光已经能把铁皮屋顶烤得发烫,再转两天,后桥齿轮都得报废。
老刘嘬了嘬牙花子:仓库里还有备用的不?
应该还剩两个。郭春海正要起身,车间铁门一声被推开。赵卫东风风火火闯进来,白衬衫后背湿透一片,黑框眼镜滑到鼻尖。他手里挥舞着盖有省林业厅钢印的文件:批下来了!特批狩猎许可!
老刘凑过去看红头文件,咂舌道:嚯,带编号的。这回要逮啥稀罕物?
郭春海从工具箱底层抽出本翻烂的《东北野生动物图谱》,书脊用医用胶带粘了三道。他翻到折角的那页,指着泛黄的照片:青羊,学名斑羚,国家二级保护动物。去年普查说咱这片绝迹了,前天楞场老王在鬼见沟看见蹄印。
赵卫东摘下眼镜哈气擦拭,镜片在阳光下折射出虹彩:科研所说活体样本给八十块钱一只!要是能捉到带崽母羊,奖金翻番!他从裤兜掏出红皮笔记本,密密麻麻的草图旁标注着物理公式:我设计了三种陷阱方案,弹簧套索要考虑动能转化效率......
花里胡哨!托罗布的大嗓门炸响在门口。这个鄂伦春汉子扛着捆狍子皮,皮袄敞着怀露出晒成古铜色的胸膛。他摘下狗皮手套——五月天还戴皮手套是他多年打猎养成的习惯——从怀里摸出桦树皮小包扔在油污的工作台上:逮青羊得用老法子,雪窝子早化了,得改盐硝诱饵。
郭春海解开桦树皮包,淡黄色结晶泛着微光。他捻起一撮在指尖搓开,辛辣中带着酸甜的果香。岩盐掺五味子粉?
开春青羊就馋这口。托罗布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去年在老秃顶子山用过,三只母羊带着崽子往陷阱里钻。
门轴一声响,乌娜吉拎着柳条筐进来。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确良衬衫——是去年用野猪皮跟供销社换的,辫梢系着新换的红头绳。筐里紫色浆果还带着晨露。阿玛哈说青羊这时候最爱吃绵枣儿。她声音很轻,却让嘈杂的车间瞬间安静下来。
二愣子不知何时蹲在了筐边。这个平时吊儿郎当的青年此刻眼睛发亮,指尖沾了浆果汁液捻搓:长在背阴崖缝里的玩意儿,你们爷俩咋采的?
乌娜吉没答话,从筐底抽出几根细长的皮绳。她手腕一抖,绳套在空中划出圆弧,地套住三米外的扳手。犴筋编的套索,她解开绳结展示内层的软毛,比铁丝软和,不伤羊腿。
车间顿时热闹起来。格帕欠蹲在角落磨猎刀,磨石声里偶尔掺进几句鄂伦春语;托罗布跟老刘比划青羊能跳多高,溅起的机油在阳光里像金粉;赵卫东埋头修改图纸,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郭春海望着玻璃窗上的飞蛾影子,突然想起重生前在滇西北见过的岩羊。那些精灵般的生物如何在绝壁上腾挪,让猎人的子弹总是差之毫厘。记忆里清脆的枪声和眼前东方红的柴油机轰鸣重叠在一起,让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郭主任!仓库管理员在门口喊,哈尔滨轴承就剩最后一个了,给拖拉机换上不?
郭春海摩挲着轴承光滑的内圈,钢珠在掌心滚动。他突然攥紧拳头:不,给赵技术员的陷阱装置用。
众人愣神的功夫,他已经开始拆解轴承。钢制保持架被钳子掰开,十二颗钢珠滚落在油污的台面上,每一颗都泛着冷光。改造成滑轮组,他手指在图纸上划过一道弧线,用犴筋索做传动,比弹簧更安静。
乌娜吉眼睛亮了起来。她解下红头绳在指间缠绕,那是用马尾鬃和椴树皮纤维搓成的,猎人们用来测试风向的老法子。青羊能听见三十步外的铁丝颤动,她把红绳系在轴承座上,但这个......
轴承在绳套里无声旋转,像被山风拂动的草籽。
下午三点,狩猎队开始最后的装备检查。郭春海的五六半拆成零件状态铺在炕上,每个部件都用熬制的獾油擦拭——这是他在老金沟学来的手艺,零下三十度也能保证枪机灵活。子弹是标准的7.62mm钢芯弹,但他单独准备了五发空包弹,用红漆在弹底做了记号。
真要活捉?格帕欠闷声问。这个鄂伦春汉子正在往皮绳上绑鹿骨哨,每系一个结就蘸一次松脂。
科研所要活体。赵卫东摆弄着他的牡丹江牌对讲机,五公斤重的铁疙瘩放在炕桌上像个小炮弹,说是要研究种群恢复......
乌娜吉静静地坐在窗边,专注地保养着她心爱的复合弓。这把弓的弓身是由紫椴木制成的,经过精心打磨后显得光滑而坚硬。弓身上还粘着一片片牛角片,这些牛角片是用鱼鳔胶粘上去的,使得弓身更加坚固耐用。
弓弦则是去年秋天猎到的犴后腿筋鞣制而成的。乌娜吉轻轻地拉了一下弓弦,感受着它的弹性和力量。当她用力拉弦时,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像山脊一样起伏着,这是她从十四岁开始拉弓所留下的痕迹,见证了她多年来的训练和坚持。
就在这时,乌娜吉突然说道:“头羊的左耳有一个缺角。”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仿佛这个细节已经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海里。接着,她又补充道:“阿玛哈去年冬天见过那头羊,他说它跳崖的时候被冰溜子划伤了。”
与此同时,二愣子正坐在一旁,用半截钢锯条磨制着岩钉。这是采药人的手艺,他将锯齿磨成了倒钩状,尾部还钻了一个小孔,以便穿上绳子。他磨两下就会往地上啐一口唾沫,然后继续专注地磨着岩钉。
“鬼见沟北崖有一处石台,青羊最喜欢在那里舔盐。”二愣子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对这片山林的了解就像对自己的手掌一样熟悉。
黄昏时分,托罗布走了进来,他的肩上扛着一个樟木箱。他小心翼翼地将箱子放在地上,然后掀开了盖子。一股浓烈的五味子气味立刻扑面而来,让人感到一阵清新和舒适。
箱子里装着盐硝块,这些盐硝块都用桦树皮包裹着,每一包都绑着犴筋套索。托罗布搓了搓手上结痂的老茧,这些老茧是他常年拽套索磨出来的。他满意地看着这些盐硝块,说道:“这些足够那群羊崽子惦记半个月的了。”
郭春海小心翼翼地将改造好的轴承滑轮装进帆布包,然后轻轻拉上拉链。就在他准备把包放在一边时,突然瞥见乌娜吉的筐底露出一截金属管。他的好奇心被瞬间勾起,正想伸手去拿那截金属管,却听到窗外传来一阵“突突”的拖拉机声。
“明早四点出发,楞场调了台车送你们到鬼见沟口!”王场长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夜幕逐渐降临,整个世界都被黑暗所笼罩。郭春海在微弱的油灯下,仔细地检查着自己的装备,确保每一件物品都完好无损。就在他专注于检查时,房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乌娜吉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她的手里拿着一个皮口袋,走到郭春海面前,轻声说道:“这是阿玛哈给的。”说着,她将皮口袋里的东西倒了出来,只见几颗黑褐色的药丸滚落在桌上。
“这是避瘴气的,青羊待的崖缝里有很多毒蕈。”乌娜吉解释道,药丸散发着苦艾和苍术的味道,郭春海一闻便知这是鄂伦春猎人进山的秘方。
他感激地看着乌娜吉,正想开口道谢,突然,远处的山林中传来一阵悠长的“咔哒”声,仿佛是石头敲击岩石的声音。这声音在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让人毛骨悚然。
乌娜吉的手猛地攥紧了皮口袋,她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紧张地说道:“是青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