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融化的奶脂般漫在林场食堂的烟囱间。
郭春海蹲在机修车间门口,用猎刀削着一截桦木擀面杖。木屑簌簌落在油污的工装裤上,与昨夜猎到的狍子血渍混在一起,结成深褐色的痂。
得用硬木。乌娜吉从屋里出来,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她递来块巴掌大的榆木疙瘩,阿玛哈说这个不粘面。
二愣子风风火火跑来,解放鞋踢起一片晨露。他脖子上挂的阿莉玛送的骨串沾了面粉,白花花的像挂了层霜。食堂王婶给了半袋富强粉!他举起面口袋,破洞里漏出的细白粉末在阳光下像雪霰子。
赵卫东抱着个铁皮饼干盒走来,眼镜片上全是雾气。盒子里装着机修车间自制的绞肉机——用报废的轴承和钢管焊的,摇把上还缠着绝缘胶布。功率不够,他推了推眼镜,得先把肉切小块。
食堂里已经热闹得像过年。老刘和几个司机在拼桌子,残缺的小指翘着,指挥人搬来压仓底的圆桌面;保管员老周正用机油桶改的炉子烧水,指甲缝里的黑渍和面团混在一起;托罗布和格帕欠蹲在角落处理狍子肉,剥皮刀在晨光中划出银亮的弧线。
肥瘦三七分。郭春海接过乌娜吉递来的榆木擀面杖,在掌心掂了掂分量。重生前在滇西当兵时,炊事班的老班长教过他,饺子馅太瘦发柴,太肥又腻。
乌娜吉已经开始和面。她手腕上的银镯子随着揉面的动作上下滑动,面粉沾在睫毛上像落了一层霜。面团在她掌下渐渐变得光滑,呈现出淡淡的象牙色——这是用井水醒了一夜的富强粉特有的光泽。
阿莉玛带着歌舞团的姑娘们进来时,食堂里顿时响起口哨声。姑娘们今天没穿演出服,清一色的劳动布工装,辫梢却都系着红绸带。来学包饺子,阿莉玛把骨串手镯往上一撸,谁教?
二愣子立刻凑过去,手上的面粉在姑娘工装后背按出个白手印。他示范的动作笨拙得像抓枪,捏出的饺子不是露馅就是歪嘴,惹得众人哄笑。阿莉玛抿嘴一笑,手指灵巧地一捏一挤,一个元宝似的饺子就立在案板上。
鄂伦春的月牙饺。乌娜吉轻声解释。她包的饺子边缘带着细密的花褶,像给月亮镶了道云纹。
临近中午,第一锅饺子下了水。大铁锅里翻滚的水花像小小的浪头,托着白生生的饺子起起落落。郭春海蹲在灶前添柴,火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乌娜吉不时用木勺搅动,银镯子碰在锅沿上叮叮响。
出锅咯!老刘掀开锅盖,蒸汽顿时模糊了半间屋子。第一盘饺子端给了格帕欠——这是鄂伦春敬长者的规矩。老人蘸着蒜泥咬了一口,黧黑的脸上皱纹舒展:是当年老金沟的味道。
正热闹着,食堂门突然被撞开。楞场的伐木工慌慌张张闯进来,劳动布工装被树枝刮得稀烂:野猪群!冲进工棚区了!
筷子噼里啪啦掉了一地。郭春海已经抄起靠在墙边的五六半,枪管上还沾着面粉。乌娜吉解下围裙,从案板下抽出紫椴木弓,一袋箭早就备在旁边。
拖拉机突突地冲向楞场,车斗里颠簸着全副武装的狩猎队。赵卫东抱着他的声波干扰器,天线在颠簸中歪向一边;二愣子检查着子弹带,阿莉玛给他的护身符——一颗狼牙,正挂在弹夹扣上。
五头!托罗布眯起眼睛。老猎人的视力在林中依旧锐利,两大三小,母猪带崽。
果然,楞场边缘的板棚被撞得东倒西歪。领头的母猪少说有三百斤,獠牙上还挂着半截麻袋片。它正带着崽子们翻找食堂倒出来的泔水,见到拖拉机立刻人立而起,发出威胁的哼哧声。
别开枪!郭春海突然按住二愣子的枪管,看它们肚子。
众人这才注意到,野猪们的腹部都反常地鼓胀,嘴角泛着白沫——明显是吃了什么不对劲的东西。乌娜吉从箭囊抽出一支钝头箭,这是鄂伦春人驱赶而不杀生的法子。
箭矢精准地钉在领头母猪脚前。野猪群受惊逃窜,却不像往常那样钻进林子,而是发疯似的绕着楞场打转。格帕欠突然用鄂伦春语喊了句什么,老脸煞白。
中毒了!阿莉玛翻译道,骨串手镯哗啦作响,它们吃了毒蘑菇!
混乱中,一头半大的野猪突然冲向人群。二愣子仓促开枪,子弹只擦破点皮。郭春海一个箭步上前,猎刀精准地刺入野猪耳后——这是最人道的宰杀方式。野猪抽搐几下就不动了,嘴角流出混着血丝的泡沫。
是松蕈。乌娜吉掰开猪嘴检查,阿玛哈说过,七月雨后这种毒蕈会疯长。
处理完野猪尸体,回程的拖拉机上一片沉默。赵卫东捧着个玻璃瓶,里面装着从猪胃里取出的蘑菇残渣;托罗布则用桦树皮包了块肝脏样本——老猎人坚持要带回去给阿坦布看。
食堂里的饺子宴还在继续,但气氛已经变了味。老工人们低声议论着近来的怪事:不正常的兽群迁徙,突然出现的毒蘑菇,还有那些在林中偶遇的陌生勘测队。
郭春海蹲在灶前,看着最后一锅饺子在沸水中沉浮。乌娜吉悄悄靠过来,发丝间的五味子香气混着面粉的味道。阿玛哈会配解药,她轻声说,给林子里的生灵。
夜幕降临,狩猎队聚在机修车间。赵卫东的显微镜下,蘑菇样本呈现出诡异的蓝紫色脉络;托罗布用鄂伦春语低声吟唱着古老的净化咒;二愣子和阿莉玛在整理箭矢,姑娘的骨串不时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明天进山。郭春海擦着五六半的枪管,煤油灯的光晕在膛线上跳动,找到毒蕈的源头。
乌娜吉解开发辫,黑发像瀑布般垂在腰间。她取出一个小皮囊,倒出几粒黑褐色的药丸:每人带三颗,避瘴气。
窗外,林场办公室的灯还亮着。偶尔有人影在窗帘后晃动,像是有人在用望远镜观察什么。更远处,老金沟的新房檐下,鹿铃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细碎的警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