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12月,兴安岭迎来了百年不遇的暴风雪。郭春海蹲在灶台前添柴,炉膛里的火苗将他的影子投在糊满旧报纸的土墙上,忽明忽暗。屋外的风嚎得像头受伤的狼,房梁上的积雪压得椽子吱呀作响。乌娜吉坐在炕沿给孩子喂奶,煤油灯的光晕映在她疲惫的脸上,眼下挂着两轮青黑。
收音机说这场雪要下三天。她轻声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孩子额头上那道几乎消失的月牙印。小家伙比出生时胖了一圈,小脸圆润白嫩,唯独那印记淡得像是被雪擦过的血迹。
郭春海往炉子里塞了块松木柈子,树脂燃烧的噼啪声混着屋外的风雪,像某种不祥的预兆。他突然想起重生前在电视里看过的气象纪录片——1985年这场雪灾,冻死了兴安岭三分之一的野生动物。
一声,院门被狂风吹开。二愣子裹着一身雪冲进来,解放鞋冻成了两个冰坨子,脖子上挂的阿莉玛送的骨串结了层厚厚的冰壳。春海哥!他牙齿打着颤,老刘家的房顶塌了!老太太腿压断了!
郭春海抄起铁锹就往外冲,乌娜吉把孩子往炕上一放,抓起药箱跟了上去。风雪像千万把刀子割在脸上,能见度不到五米。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到老刘家时,看见半边土坯房已经塌成了废墟,断裂的椽子像野兽的獠牙般支棱着。
老刘跪在雪地里刨人,残缺的小拇指冻得发紫。他媳妇在废墟下呻吟,声音越来越弱。郭春海和二愣子拼命挖雪,乌娜吉则爬进塌了一半的屋里找药箱。就在他们快要绝望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铃铛声——阿玛哈赶着驯鹿雪橇来了,老人怀里抱着个鼓鼓囊囊的鹿皮口袋,里面装着接骨用的草药和夹板。
安顿好老刘一家已是半夜。回程时,郭春海突然听见风中夹杂着微弱的呼救声。他循声找去,在屯子外的沟里发现了三个冻僵的牧民——是三十里外白音屯的,暴风雪前出来找走失的羊群。
还有...二十多口子...困在屯里...领头的牧民嘴唇乌紫,话没说完就昏了过去。郭春海把他扛上雪橇时,摸到对方怀里有个硬物——是把锈迹斑斑的钥匙,上面打着的数字。
安顿好牧民,狩猎队连夜开会。赵卫东的白衬衫领子磨出了毛边,眼镜片上全是雾气。白音屯在河谷低洼处,他指着自制地图,雪崩风险极高。技术员的手指在图纸上画了个圈,正好圈住牧民说的那个号仓库。
托罗布往地上倒了三滴酒,老格帕欠则掏出个桦树皮小包,里面装着晒干的狼粪。山神发怒了,老人用鄂伦春语喃喃道,得献祭。
乌娜吉把孩子交给阿玛哈,自己开始往箭囊里装特制的黑翎箭。箭头上涂了阿玛哈给的药,能让中箭的动物昏睡三天。她动作很轻,但银镯子还是不时磕在箭杆上,发出细碎的声。
天蒙蒙亮时,救援队出发了。老刘的拖拉机根本发动不了,他们只好用驯鹿雪橇。乌娜吉坚持要跟来,她把反曲弓背在身后,腰间别着猎刀。二愣子边走边啃冻硬的玉米饼子,牙齿硌得生疼。
白音屯比想象的还惨。大雪埋了半截房子,只剩烟囱孤零零地立在雪面上。他们赶到时,正好看见号仓库的屋顶在雪压下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轰然倒塌。
下面有人!一个满脸冻疮的男孩指着废墟哭喊。郭春海扑上去用手刨雪,指尖很快磨出了血。乌娜吉突然拽住他,从怀里掏出个桦树皮哨子吹了三声。片刻之后,那只独耳灰狼带着四五头狼出现在雪坡上,开始用爪子疯狂刨雪!
狼群比人快得多。不到半小时,它们就扒出了被埋的仓库门。郭春海用牧民给的钥匙打开铁锁,里面竟是满满一仓库粮食——成袋的白面、冻硬的羊肉,还有几大桶煤油。更奇怪的是,墙角堆着十几个标着日文的木箱,里面全是崭新的皮毛加工工具。
这是...?二愣子瞪大眼睛。老牧民哆哆嗦嗦地解释:去年有个日本考察队来勘测,临走时把这仓库钥匙交给了屯长。
分发粮食时,乌娜吉注意到有个小女孩一直盯着她的银镯子看。孩子怀里抱着个破旧的布娃娃,娃娃额头上用红线绣着个月牙形的记号。山神选的,小女孩用稚嫩的声音说,狼群听你的。
返程时暴风雪更猛了。经过一处隘口时,他们突然听见头顶传来不祥的声——雪崩!郭春海一把将乌娜吉推进岩缝,自己却被气浪掀翻。千钧一发之际,那只独耳灰狼不知从哪窜出来,叼住他的衣领就往旁边拖。
雪尘散去后,他们发现回去的路完全被埋了。赵卫东的眼镜碎了一片,二愣子的解放鞋丢了一只。更糟的是,阿玛哈给的药箱掉在了雪崩里。
得找个地方过夜。郭春海看着渐黑的天色说。乌娜吉突然指向不远处的山脊——那只白狐站在暮色中,身后跟着三只小狐狸。它们走几步就回头看看,像是在引路。
狐狸带他们找到了个隐蔽的山洞。洞里出乎意料地暖和,岩壁上结着厚厚的霜花。乌娜吉在角落发现了一堆干草,铺得整整齐齐,像是有人特意准备的。更神奇的是,洞深处竟有个冒着热气的温泉池子!
这...这不对劲...二愣子结结巴巴地说,地图上没标这地方啊?
赵卫东蹲在温泉边,手指蘸了蘸水放进嘴里:含硫量很高,能消毒。他的眼镜片在蒸汽中模糊一片,像是人工开凿的。
当晚,他们轮流在温泉里泡伤口。郭春海值夜时,发现岩壁上有刻痕——是日文,写着昭和十六年,第七勘探队。刻痕旁边还有个模糊的标记:血红的圆圈,和吉普车方向盘上的一模一样。
后半夜,乌娜吉突然惊醒。她怀里的孩子虽然不在身边,但母乳还是胀得发痛。洞外传来狼群的嚎叫,忽远忽近,像是在传递什么讯息。郭春海握紧五六半守在洞口,看见月光下的雪地上,那只独耳灰狼正和什么人对峙——是个穿皮夹克的背影,左腿拖着走,在雪地上留下一道诡异的痕迹。
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急着往回赶。温泉的热气让他们恢复了体力,但每个人心里都压着个谜团。路过雪崩处时,乌娜吉突然跪下,从雪堆里刨出个东西——是阿玛哈的药箱,完好无损地卡在冰缝里,箱盖上落着一根白狐毛。
回到狍子屯已是三天后。让他们惊讶的是,屯子里炊烟袅袅,根本不像遭灾的样子。阿玛哈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小家伙额头上那道月牙印不知何时又变得鲜红如血。
山神保佑,老人用鄂伦春语说,昨晚有群狼叼着冻兔子来,挨家挨户放在门口。她怀里的孩子突然咯咯笑起来,小手抓向远处山脊——那里站着个模糊的白影,转瞬就消失在茫茫雪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