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郭春海就听见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
他披衣下炕,推开门一看,老崔正蹲在晨雾里捣鼓那台二手柴油机,满手油污。
今天试航?郭春海蹲下身,递给老崔一块棉纱。
老崔抹了把脸上的机油,金牙在晨光中一闪:万事俱备,就差这祖宗了!
乌娜吉抱着孩子从灶间出来,递上两碗冒着热气的羊奶:当家的,真要去那么远?
郭春海接过碗,看了眼贴在墙上的海图。今天计划试航到三十海里外的海狗礁,那是老崔年轻时偶然发现的富饶渔场,海图上都没标注。
放心,他捏了捏妻子紧绷的肩膀,就试试船,晌午就回。
院子里很快热闹起来。格帕欠和二愣子抬着新买的渔网进来,白桦提着装满干粮的桦皮篮子,连托罗布老爷子都拄着拐杖来送行,手里攥着个缝了五彩线的护身符。
山神保佑。老爷子把护身符挂在驾驶舱里,我在家给你们煨着鹿肉汤。
柴油机终于地响起来,喷出一股黑烟。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物资搬上船:三张渔网、两桶备用柴油、急救包、信号弹,还有乌娜吉特意准备的药包——里头有治晕船的野山姜,防蚊虫的雄黄粉,甚至还有一小瓶珍贵的参须酒。
山海关号,启航!老崔意气风发地转动舵轮。
船缓缓驶出绥芬河口岸,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郭春海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的景色渐渐后退。孩子被乌娜吉举得高高的,小手挥舞着,直到码头变成一个小黑点。
进入开阔海域后,老崔加大了油门。柴油机轰鸣着,船头劈开波浪,溅起的水花打湿了甲板。郭春海仔细检查着船体各处,特别是那些老崔亲手焊接的接缝处,确认没有渗水才放下心来。
看罗盘!老崔指着仪表盘,往东北方向,保持这个航向两小时。
航程起初很顺利。海面像块巨大的蓝绸子,偶尔被跃起的鱼群扯出几道银线。格帕欠在船尾下了条拖网,没多久就捞上来几尾鲭鱼,当场切片做了刺身。
尝尝!他递给每人一片。鱼肉晶莹剔透,蘸点酱油,入口即化。
郭春海刚把鱼肉送进嘴里,突然觉得船身一震。接着柴油机发出刺耳的声,转速表指针疯狂摆动。
熄火!老崔脸色大变,一把拉下油门。
船顿时失去动力,在波浪中无助地摇晃。郭春海掀开发动机盖,一股焦糊味扑面而来。老崔检查后骂了句脏话:燃油泵完蛋了!
更糟的是,天色突然变暗。远处海平线上涌起一片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他们压来。
暴风雨!老崔翻出海图,坏了,咱们漂到暗礁区了!
郭春海抓起望远镜,果然看见前方海面上不时露出黑色的礁石尖,像怪兽的獠牙。浪越来越大,船开始剧烈摇晃。二愣子一个没站稳,地吐了出来。
下锚!老崔喊道,别让浪把我们推到礁石上!
铁锚沉入水中,但风浪太大,船仍然在一点点漂移。郭春海看到最近的礁石只有不到五十米了,浪花拍在上面溅起老高。
准备弃船!他当机立断,把救生衣都穿上!
众人手忙脚乱地套上救生衣。老崔从舱底拖出个橡皮筏,刚充好气,一个巨浪打来,船身猛地倾斜,柴油桶滚到一边,撞裂了船帮!
海水咕咚咕咚往里灌。郭春海抓起备用的木塞想堵漏,却被又一个浪头掀翻。船尾已经开始下沉,情况万分危急。
上筏子!他一把抱起孩子,推着乌娜吉往橡皮筏转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柴油机突然地一声爆响,竟然又发动了!老崔扑向舵轮,拼命打满方向,船头堪堪避开一块突出的礁石。
有救了!格帕欠欢呼。
但这高兴只持续了几秒。柴油机像回光返照的病人,嘶吼了几声又归于沉寂。而此时船已经半沉,橡皮筏也被浪推得老远。
跳船!游向礁石!郭春海把用绳子把孩子绑在胸前,率先跳入汹涌的海水。
海水冰冷刺骨。郭春海拼命划水,既要对抗海浪,又要护住胸前的孩子。一个浪头打来,咸涩的海水灌进鼻腔,呛得他眼前发黑。但他不敢停,凭着山里人特有的耐力,一点一点向最近的礁石靠近。
终于,他的脚碰到了坚硬的岩石。郭春海用最后的力气把孩子举过头顶,攀上礁石。回头看去,其他人也陆续游了过来,最让人担心的是老崔——他年纪最大,又被柴油机烫伤了手。
坚持住!郭春海把孩子交给乌娜吉,又跳回海里接应老崔。
当所有人都狼狈不堪地爬上礁石时,山海关号已经只剩下桅杆还露在水面上,不久便完全消失了。礁石上,众人瘫坐成一圈,喘得像风箱。
数数人!郭春海哑着嗓子喊。
一、二...五,齐了!格帕欠清点完毕,就是物资全完了...
确实,除了随身衣物和郭春海死死攥住的防水手电,他们一无所有。更要命的是,礁石只有半个篮球场大,涨潮时很可能会被完全淹没。
乌娜吉解开孩子,发现小家伙居然还睡着,小脸被海水泡得发白。她赶紧脱下自己的外衣裹住孩子,轻轻拍出他耳朵里的水。
看那边!二愣子突然指着礁石一侧的凹处。
那是个半浸在水中的洞穴,洞口被常年冲刷得光滑圆润。众人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挤进去,虽然潮湿,但总算能避开刺骨的海风。
老崔检查了下环境,突然笑了:天无绝人之路!他指着洞壁上的贝类,藤壶!能充饥!
郭春海用猎刀撬下几个,剥开硬壳,里头是拇指大的肉柱。生吃虽然腥,但确实能补充体力。乌娜吉发现了几丛长在岩缝里的海白菜,也采来分给大家。
夜幕降临,风浪更大了。雨点像小石子般砸在礁石上,众人只能蜷缩在洞穴深处。孩子醒了,饿得直哭。乌娜吉急得团团转,突然摸到贴身藏着的一个小布包——是临走前老爷子给的护身符!拆开一看,里头竟是几片参须和一块黑乎乎的糖膏!
参糖!她喜极而泣,赶紧掰了一小块化在水里喂给孩子。
后半夜,风雨渐歇。郭春海走出洞穴,发现满天星斗。他凭着小时候爷爷教的北斗定方向,判断出陆地的方位。
离岸不会超过二十海里。他回到洞里对大家说,天亮后如果有船经过...
这鬼地方哪来的船。老崔苦笑,得自己想办法。
天蒙蒙亮时,郭春海被一阵声惊醒。洞口浅水处,几条海鱼正被困在退潮形成的水洼里!他立刻叫醒格帕欠,两人徒手就抓住了三条。
更令人惊喜的是,二愣子在礁石背面发现了被海浪冲上来的船板——正是他们失事的山海关号的一部分!上面还缠着半截渔网和几个空塑料瓶。
有办法了!老崔眼睛一亮,做筏子!
说干就干。郭春海用猎刀把木板削成条,老崔则用渔网和塑料瓶编织浮力装置。乌娜吉和白桦负责收集更多的藤壶和海藻当干粮。到中午时分,一个简陋但结实的木筏已经成型。
顺潮水往西南漂,老崔指着太阳,一定能碰到渔船航线。
众人把剩下的鱼分成六份,用海藻包好带上筏子。临行前,郭春海在洞穴最深处刻了个标记——这是猎人的习惯,留下踪迹以便日后寻找。
木筏入水后,比预想的要稳当。老崔用一块木板当舵,控制着方向。孩子被放在最中央,由乌娜吉和白桦护着。漂出约莫两海里,格帕欠突然指着远处喊:看!那是不是船?
众人极目远眺,果然在天际线上看到个小黑点。郭春海立刻脱下衬衫绑在木板上挥舞,二愣子则用塑料瓶有节奏地拍打水面制造反光。
漫长的二十分钟后,那船终于改变了航向,朝他们驶来。当看清船身上的中国渔政字样时,连一向沉稳的郭春海都红了眼眶。
获救后的手续繁杂又漫长。等他们终于回到绥芬河码头时,已经是第三天傍晚。远远地,他们就看见托罗布老爷子站在栈桥尽头,身旁的篝火上煨着那锅答应好的鹿肉汤。
船没了可以再造,老爷子给每人盛了碗热汤,人回来就好。
夜深人静时,郭春海和乌娜吉躺在借宿的渔家炕上。孩子睡在两人中间,小手还紧紧攥着父亲的一根手指。
怕吗?乌娜吉轻声问。
郭春海望着窗外的星空:怕。但更怕一辈子困在山里,没见过大海的样子。
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画出道道水波般的纹路。远处潮声阵阵,像是在诉说,又像是在承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