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郎文集》、《柳郎花间赋》,”
李长风面色复杂地盯着湖中水面上的场景,
“再加上那幅小朝姑娘的画,”
他拿着手中点了点水面中的小朝,声音低沉嘶哑,“基本可以断定了……这九亭中的苏郎、柳郎、小朝……俱是这李娘子从书中读出来的,非真人也。”
宫妙妙眼角抽动,心像是被针扎了一般,“李先生,”
她难得没有称对方老头,“世人对女子容貌的偏见当真如此大吗?连她爹都嫌弃她……”
剑七娘轻轻搂住宫妙妙的手臂,嘴唇微抿。
“非也。”李长风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女子也好,男子也罢,生下来若是缺肢少腿,无法劳作,只怕也会被父母溺毙。便是生无残缺,一旦家中少食,卖儿卖女,又岂在少数?”
“这李娘子父亲并非嫌弃其女,只是年岁既长,自知世故,怜子之苦,却不得说罢了。”
李长风眸子晦暗,轻声继续道。
“殿下,其实世人多厌面貌崎岖、肢体残缺者,这亦非本心好恶。”
他瞥了一眼二女,沉沉地吐出气,
“乃是劳作方可得食,面貌崎岖便难以成家,肢体残缺则难以劳作……”说到此处,李长风顿了一下,不着痕迹瞥了一眼左手边的小金子,他没再接着说下去,叹着气结束了话题:
“得食,得食。世人所求者,无非一顿饱饭……无可厚非。”
卖儿卖女,肢体残缺……宫妙妙和剑七娘在听到这几个词的时候,下意识地往站在李长风身边的小太监看了一眼。
小金子家,六个孩子饿死三个,他爹托人把小金子送进了宫,当了太监。
意识到有些不妥,宫妙妙二人将视线收回。
李长风身边,小金子眼睛一眨不眨,头没有偏,身体也没有动,但在蓝衣遮掩下,下身大腿肌肉却不自觉收缩了一下。
他愣愣盯着湖面,假装自己被水面上的画面吸引着,没有听清——至少是没有听懂李先生的话。
……
……
画中,九亭,风拂过赵凌的脸颊,眼中的碎片渐渐消失,九亭的场景又回归到了他的眼前。
“柳郎!柳郎!”
小朝不满地嚷嚷着,
“你看,你家李娘子都哭了,你也不劝劝——”
小朝用手点了点桌上的画,“你看我跟苏郎都劝过了,劝不动,劝不动!”她埋怨道。
“哈——”
李娘子笑了笑,又用手提起画笔,“劝住了,劝住了,小朝,你看,我继续作画了。”
她沾了沾墨水,骨法雄健,画上九亭、梨木、明月。
又换了根纤毫,画上她幼时常画的麻雀,麻雀眼睛黝黑,双翅遒劲有力,仿佛要冲出画卷。
她点上朱砂,画上牡丹。
点上藤黄,画上雏菊。
点上石青,画上兰花。
沙沙的声音在亭内不断响起。
赵凌眉头渐渐皱了起来。
“九亭内无人。”
李娘子的画到了尾声,对方并没有画上九亭内的四人,反而在花圃中勾勒出了一个人形。
似乎是个老妪……赵凌眯起眼睛。
那老妪穿着粉白色衣裳,头发灰白,身形佝偻,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拄着拐杖,正站在花圃中看着九亭。
九亭无人,只落了一地的梨花,恰如落满一地的大雪。
“唉——”小朝叹了口气,“姐姐,你还是没有画我们。”
苏郎举起酒杯摇头苦笑道:“无妨,无妨。”
啪嗒!
赵凌一愣,往右手边看去,这时,苏郎已不见踪影,一本古朴的书落到了石桌上。
风吹过。
书页沙沙翻着。
“《苏郎文集》。”赵凌看清了封面,微微叹了口气,眼瞳里闪过一阵哀色。
“唉——我的姐姐。”
随着小朝的一声叹气,又是一道吧嗒声,赵凌转过头,一幅画卷掉落在了石桌上。
“该是画着小朝的那幅画了。”赵凌看着那画卷,心里想到。
“公子。”
一道清冷的声音入耳。
赵凌扭过头,这时,坐在他左手边的李娘子,不再是一副白骨了。
而是一位戴着面纱,正盯着石桌上画作的青年女子。
公子,而不是柳郎……赵凌看了一下自己的桌前,眼神一沉。
“果然!”
眼前,一本古朴的书展现在了他眼前,《柳郎花间赋》。
赵凌身体不觉僵硬,反倒有些温暖。
再往下看了一下自己,现在的自己,已经恢复原状了,衣服是自己的衣服,手也是自己的手了。
“李娘子,”赵凌眼神郑重,抬头用自己的声音抱拳道,“方才叨扰了。”
李娘子的粉白面纱随风舞动。
她轻轻摇头:“公子说笑了。”
她站起身,福了一礼。
“妾身多谢公子赶赴今日诗会。”
赵凌站起身,抱拳道:“多有得罪。”
李娘子又摇了摇头,眼神低垂,笑道:“公子大才,能破此阵,祝贺公子。”
赵凌吸了口气,琢磨了一下,正想说话时,李娘子却遥遥一指,指向花圃。
赵凌转头看去。
那个原本应该在画中的老妪,此刻却出现在了花圃。
“公子且随她去吧,妾身要作画了。”
说罢。
九亭内的李娘子便再次心无旁骛地坐了下来,提笔作画。
赵凌眼瞳一暗,无声叹息。他走出凉亭,朝着那位已成老妪的李娘子走去。
老妪同样蒙着面纱,拄着拐杖,在前头引着路。
走到一处大宅,赵凌抬头看了看,大宅在办丧事,到处都是白色的灯笼。
“白事?”
赵凌问道。
“嗯。”老妪迈上台阶,“是我的丫鬟秋桃的丧事,她比我大三岁,是我姐姐。”
“您父母?”
“都过世了,”老妪声音苍老,“二老无子,都是我整理的遗容。”她的声音里有股微微的洒脱。
走入庭院。
嘿呦嘿呦的声音传来,赵凌抬头看去,四个大汉正抬着一副棺材朝大门走来,在他们前方,有人手执白幡引路,有人在往天空抛纸钱。
还有几个几岁样子的乞儿,赤着脚、满面黝黑地跟在丧事队伍后面讨赏钱。
“我老了,腿脚不好。”老妪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就不送她了。”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臭气,赵凌蹙了一下鼻子。
“抱歉了,公子。”
老妪佝偻着腰,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
“我实在舍不得她,按道理停灵三天就该下葬了,但老身实在舍不得她,”她重复了一遍,“就停灵了九天,没想到,反倒不体面了。”
老妪声音里藏着遗憾和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