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大典仪轨繁冗,等所有流程走完,已是巳时中了。
新帝登基,太庙祭祖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半点马虎不得。
而今日更是要将新后之名正式记入太庙金册;
这不必写入皇家玉牒,这是意味着从此之后,她便是萧家名正言顺的媳妇,能享后世子孙香火供奉的人。
文武百官自然不随行去太庙,早有宫人安排好诸位大臣与命妇休憩之处,备妥午膳,只待仪式结束。
太庙之内,香烟缭绕,肃穆庄重。
萧凛一身玄色冕服,十二旒玉藻垂在额前,更显得面容清俊、威仪天成。
他身旁的慕卿璃同样穿着繁复隆重的皇后祎衣,云锦描金,深青为质,翟纹隐现。
二人于列祖列宗牌位前焚香叩拜,仪轨一丝不苟。
礼官唱诵祝文,声调悠长沉稳,在寂静的庙堂中回荡。
萧凛执起她的手,将她的名字亲手书于金册之上。
烟雾袅袅,朦胧了眼前重重牌位。
慕卿璃微微侧首,看向身旁的男人。
他神情端肃,薄唇微抿,一举一动尽是帝王威重……
借着再次俯身叩首的时机,宽大衣袖垂落遮掩,她悄悄伸出手,指尖柔软,轻轻勾住他宽大的手掌。
“殿下……”
她声音极低,仅容二人听见,柔得像是一缕春风,“谢谢你。”
若不是他特意恩准,母亲又怎能亲眼见证她最荣光的这一刻?
他这份体贴,远比千句情话、万般承诺更让她心动。
这一刻,他爱屋及乌的情感具象化了;
一个人心里有没有你,从来不是听他说什么,而是要看他做了什么。
而他做的,超出她所望,这一刻的她,确实是感动的。
萧凛掌心一热,被她的小动作惹得心头酥软。
百官面前她雍容端庄、仪态万方,可在他面前,却始终是这副娇憨俏皮、会撒娇会使小性子的模样。
她仿佛永远有他看不尽的不同面貌,而每一面,都是那么心动。
仪式终了,二人并肩步出太庙。
日光正好,映得她眉眼如画,却也照出她眼底一丝藏不住的倦意。
萧凛目光掠过,声音不由放柔:
“今日起得早,仪程又冗长,你先回宫歇息片刻。朕已准慕夫人去撷芳殿陪你,你们母女可说些体己话。晚间的夜宴不急,待到时辰,朕再让人来接你。”
慕卿璃心中暖意涌动,正要屈膝谢恩,却被他双手稳稳托住。
“往日不见你这么多礼数,如今做了皇后,倒和朕生分了?”
他语带宠溺,指尖在她掌心不着痕迹地轻轻一刮,声音压低,只容她听见:
“这些虚礼就免了……朕要的,卿卿……今晚,不可在拒绝……今夜朕,还有惊喜给你!”
慕卿璃闻言耳根一热,顿时羞红了脸,拒绝什么她当然听得懂;至于惊喜……
呵呵,当然是他那专程为她打造的,隐藏的严严实实的寝宫了,只是么……
这男人喜欢玩浪漫,喜欢玩惊喜,她便陪着玩玩。
只见 娇嗔道:“陛下越发会浑说了”,眼角眉梢却忍不住漾开浅浅笑意,如春水泛波,潋滟生光。
回到撷芳阁,殿内熏香清浅,总算隔绝了外间的喧哗。
宫娥上前,小心翼翼地为慕卿璃卸下那顶沉得压人的九龙四凤冠和层叠繁复的皇后祎衣。
换上一身浅碧色绣折枝玉兰的常服,她顿觉周身一轻。
她正欲遣人去请母亲,眸光一转,却见慕夫人早已静坐于内殿的软榻旁,身影略显单薄。
只是……母亲那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眼,此刻却明显泛着不自然的红晕,即便她已极力用帕子擦拭掩饰,又怎能瞒过亲生女儿的眼睛?
慕卿璃心头猛地一紧,方才在太庙被庄重与感动压下的疲惫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尖锐的担忧和一丝悄然窜起的怒意。
她挥手屏退左右,快步上前握住母亲微凉的手。
“娘亲。”
她声音放得极柔,但眸底已凝起锐利的光:
“您告诉我,方才是不是受了什么委屈?”
今日是她的大日子,亦是皇家颜面所在,谁敢在这样的场合给她母亲难堪?
慕夫人眼神下意识地闪烁了一下,唇角努力弯起一个温软的弧度,轻轻拍着她的手背:
“没……没有的事。璃儿别多想。今日是你母仪天下的大好日子,娘这是……这是高兴的……”
喜极而泣与受了委屈强颜欢笑,慕卿璃岂会分不清?
她心下顿时了然,母亲这般隐忍,不过是不愿在今日扫她的兴,再大的委屈也打算自己生生咽下去。
她心下微叹。
母亲被父亲娇宠了大半生,性子养得过于纯善柔和,丝毫不知这宫闱深处的险恶。
那些人敢在今日这等场合给她气受,分明是未曾将她这位新后放在眼里!
母亲不愿说,她自有办法查个水落石出。
此刻,她却不愿再逼问,徒增母亲烦忧。
慕卿璃遂软了神色,将头轻轻靠在母亲尚且单薄的肩上,如幼时那般,嗅着那缕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淡雅馨香,缓缓闭上眼。
声音里带上了几分娇慵的依赖,刻意岔开了话题:
“娘亲,您不知道,那顶凤冠真的好重,朝服也沉得很,璃儿的脖子都快被压断了,浑身都酸。”
慕夫人闻言,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方才那点强压下的委屈果然被冲散了许多。
她抬手,指尖温热,力道轻柔地替女儿按揉着太阳穴和后颈,动作熟稔而舒缓,一如慕卿璃未出阁时,每次读书习字累了,她便总是这般。
“傻璃儿,这是天下多少女子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与尊荣,倒叫你嫌弃起来了。”
慕夫人语气里满是宠溺,“身为国母,仪态端方是根本,这些重量,你总要慢慢习惯的。”
“在旁人面前自然要习惯。”
慕卿璃在母亲怀里依赖地蹭了蹭,撒娇道:
“可在娘亲这里,璃儿永远都不想长大,累了就可以喊累,疼了就可以说疼,对不对?”
慕夫人心软得一塌糊涂,搂着女儿,轻轻拍着她的背,如同安抚幼童:
“对,在娘这儿,我的璃儿永远都可以放下所有的包袱。”
她垂眸看着女儿卸去脂粉后依旧清丽绝伦的侧脸,心中感慨万千,声音愈发语重心长:
“只是璃儿,如今身份不同往日,陛下爱重,予你体面,甚至破例让娘亲入宫相伴,这份殊荣,你更要时刻谨记于心。往后言行举止,皆需周全,莫要辜负圣恩。”
慕卿璃睁开眼,握住母亲的手,神色认真:
“女儿明白。陛下待我之心,我感念至深。必会恪守宫规,母仪天下,不让他与母亲失望。”
“不止是不让失望……”
慕夫人反握住女儿的手,目光慈爱中沉淀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思:
“宫中不比家里,人心复杂,眼线众多。陛下如今护着你,你更要懂得自持。恩宠如流水,今日盛,明日或浅。唯有自身的德行、智慧,还有……”
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字字恳切:
“……还有早日诞下皇嗣,才是立足中宫的根本。”
“你要细细思量,如何平衡六宫,如何驾驭下人,如何既保有陛下的爱重,又不至于成为众矢之的。这其中分寸,极难拿捏,一步行差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慕卿璃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静静听着这些不知听过多少遍的叮嘱,心中并无不耐,只觉一片安宁。
她知道,唯有让娘亲这般一遍遍细细嘱咐过了,她才能真正安心些许。
“娘亲放心。”
“女儿不再是那个只会在您和爹爹怀里撒娇的小丫头了。既然坐上了这个位置,该担的责任,该面对的风雨,女儿都不会退缩。我会保护好自己,也会……保护好您和慕家。”
最后一句,她说得轻却极重。
慕夫人心中一震,看着女儿那双与自己相似、却已然蕴藏着威仪与锋芒的眸子……
意识到,女儿是真的长大了。
她不再是需要自己羽翼全力庇护的雏鸟,而是已然展翅,能迎风翱翔,甚至能反过来为她遮风挡雨的凤凰。
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欣慰,有骄傲,也有淡淡的心酸与失落。
她掩去眼底骤然又起的微红,将女儿揽得更紧些,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好,好,娘的璃儿最有本事了。但无论何时,记得娘家永远是你的后盾。累了,倦了,委屈了,娘这里永远给你留着门,备着你爱吃的点心。”
慕卿璃鼻尖一酸,将脸埋进母亲温暖的颈窝,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情与安宁:
“嗯……娘亲最好了。”
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相拥的母女身上,勾勒出一层温暖的光晕。
殿内香炉袅袅升着淡雅的香气,时光静谧而绵长。
这一刻,没有繁琐的宫廷礼仪,没有沉重的凤冠朝服,只有母女之间流淌的脉脉温情与无声的支撑。
直到殿外传来细微的脚步声,燕回的身影出现在珠帘外,悄然对慕卿璃递了一个眼神。
慕卿璃目光微凝,随即又恢复如常,只依恋地在母亲怀里又赖了片刻,才柔声道:
“娘亲,您也累了一上午了,陪女儿小憩片刻可好?晚些还有夜宴呢。”
慕夫人不疑有他,笑着应允:
“好,娘亲陪着你。”
只是她未曾看见,女儿在她看不见的角度,望向燕回时,那眼底一闪而过的、属于皇后的冷冽锐光。
温情脉脉的午后时光之下,暗流已然开始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