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县委三号会议室。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上冰冷的灯光，也倒映着一张张缺乏表情的脸。
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沉闷，粘稠，压得人喘不过气。
县委书记赵长东坐在主位，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单调的“笃、笃”声，这是会议室里唯一的声响。
沈铭坐在他的左手边，腰背挺得笔直，面前只放着一个笔记本和一支笔，神情平静，仿佛即将开始的不是一场短兵相接的交锋，而是一次寻常的工作汇报。
会议桌的另一侧，三个人的坐姿格外引人注目。
中间的是县公交公司总经理钱大海，他那硕大的啤酒肚几乎要顶到桌沿，肥胖的身体将椅子塞得满满当当。他正用一根牙签不紧不慢地剔着牙，眼神在会议室里四处游移，带着一种有恃无恐的散漫。
坐在他两边的，正是安达、顺风两家出租车公司的老板，王安达和李顺风。两人都穿着剪裁合体的中式盘扣上衣，手上戴着温润的玉石配饰，一副儒商派头。他们低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茶水的热气氤氲了他们的表情，让人看不真切。
交通局的几位负责人则坐在他们的下游，个个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会议室的背景板。
“人都到齐了。”赵长东停止了敲击，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了钱大海三人身上，“今天请大家来，议题只有一个，就是如何解决县城的交通拥堵问题。这是民生问题，也是周江海书记亲自点出的发展问题，没有退路，必须解决。”
他的开场白简短而强硬，不留半点寒暄的余地。
“小沈，你把县里的初步方案，给大家介绍一下。”赵长东转向沈铭。
沈铭站起身，对着众人微微颔首，声音清晰地响起：“各位领导，各位老总，根据县委的指示，我们经过初步调研，拟定了‘智慧交通，畅行清河’的整体改革思路。”
他没有拿任何稿子，目光平静地直视着对面的三个人。
“主要包含两个方面。第一，技术升级。我们计划向市里和省里申请专项资金，引进‘城市交通大脑’智能管理系统，实现对全县交通信号、车流量的智慧化、自动化调度，从根本上提升道路通行效率。”
“第二，业态创新。在优化营商环境的大背景下，我们将打破行业壁垒，积极引进市级、省级的合法合规网约车平台，为市民提供更多元、更便捷的出行选择，用市场竞争激发行业活力。”
沈铭的话音刚落，会议室里那凝固的空气仿佛被瞬间点燃。
“我反对！”
钱大海猛地将牙签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那双被肥肉挤成一条缝的眼睛死死盯着沈铭，声音像是从喉咙里吼出来的。
“搞什么‘交通大脑’？那玩意儿我听过，一套系统几百上千万，顶我们公交公司一年的运营费！县里有这个钱吗？再说了，那都是大城市玩的，我们清河县就这么几条路，用得着吗？这不是瞎折腾，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他喘了口粗气，又指向沈铭：“还有，你说要优化公交线路？你知道个屁！我们每一条线路都是经过多年运营才定下来的，你嘴皮子一碰就想改？改了线路，运营成本增加了谁来补？司机的工作量加大了谁给钱？老百姓坐惯了的车没了，他们不得到政府门口骂娘？”
钱大海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我把话放这儿，要搞可以，县财政每年再给我们公司追加三百万的运营补贴，少一分钱，我那一百多辆公交车，明天就全部趴窝！”
赤裸裸的威胁。
会议室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交通局的几位负责人头垂得更低了。
赵长东的脸色没有变化，只是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在上面的茶叶。
沈铭也依旧平静，他甚至对钱大海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单纯的礼貌。
“说得好。”
一直沉默的王安达开口了，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文质彬彬的腔调。他扶了扶自己的金丝眼镜，看向赵长东。
“赵书记，沈主任，我们安达公司，是清河县第一家正规的出租车公司，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为县里的交通出行做贡献。我们不是反对改革，而是反对这种不负责任的、破坏市场秩序的‘瞎改革’。”
他顿了顿，将矛头直指沈铭方案的第二点。
“沈主任说要引进网约车，美其名曰‘激发行业活力’。恕我直言，这是在引狼入室！”
“我们两家公司，两百多辆出租车，背后就是两百多个家庭的生计。我们有严格的准入制度，有统一的计价标准，有完善的安全保障。这些，网约车有吗？他们为了抢占市场，大搞价格战，最后扰乱的是整个市场秩序。乘客的安全谁来保障？出了事故谁来负责？最后倒霉的，还是我们这些规规矩矩做生意的人和全县的老百姓！”
坐在他旁边的李顺风立刻接上了话，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王总说得对。政府的职责，是维护市场的公平和稳定，而不是滥用行政权力，去干预一个已经成熟的市场。沈主任年纪轻，有想法是好事，但不能凭着一腔热血，就拿全县的交通稳定和几百个家庭的饭碗来做实验。”
李顺风的语气更加恳切，他甚至站起身，对着赵长东微微躬身：“赵书记，我们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交通拥堵，我们出租车司机也深受其害。我们愿意配合政府，加强管理，提升服务。但引进网约车这件事，是动摇我们这个行业的根基，我们绝对不能接受。如果县里一意孤行，那我只能告诉您，我那一百多个司机兄弟，恐怕不会答应。”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讲“市场规则”，一个打“民生稳定牌”。
钱大海的威胁是掀桌子，而王安达和李顺风的反对，则更像是一张温柔的网，用“道理”和“民意”将你层层包裹，让你动弹不得。
他们三人说完，便好整以暇地坐着，目光齐刷刷地看向沈铭和赵长东。
意思很明确：方案我们否了，球踢回给你们，看你们怎么收场。
赵长东放下了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响。他没有看那三人，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沈铭。
他想看看，自己陪着“疯一把”的这个年轻人，面对这精心构筑的铜墙铁壁，打算如何挥出第一刀。
整个会议室，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铭身上。
有交通局官员的同情，有王安达和李顺风的轻蔑，有钱大海的挑衅，还有赵长东那深不见底的审视。
沈铭迎着所有人的目光，终于开口了。
他没有反驳，没有解释，更没有动怒。
他只是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钱总，我上周看公司财报，你们公司账上，光‘线路勘探及优化’这一项的年度预算，就有八十万。我想请问一下，这笔钱，具体都勘探和优化了哪些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