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王允步履从容地步入那宽敞而典雅的诗会大厅,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清新墨香与精致酒菜香气的暖流便扑面而来,将人瞬间包裹。
大厅内灯火通明,数十盏造型精美的宫灯与无数烛台将每一个角落都照得纤毫毕现,恍如白昼。宾客们已然落座大半,觥筹交错之声不绝于耳,粗略看去,约有数十位之多。他们大多身着宽袖儒衫,头戴标示着身份的进贤冠,个个气度不凡,或三五成群高谈阔论,纵论天下文章;
或两两对坐低声细语,交流着朝野趣闻。丝竹班子在角落轻拢慢捻,悠扬悦耳的乐声如同潺潺溪流,为这场风雅之会更添几分恬淡与高致的氛围。这些宾客,无一不是洛阳城中有名望、有才学的年轻士子,或是秉持清流之名的官员。
凌云目光沉静,甫一入场,便以一种不易察觉的方式迅速扫过全场,评估着在场诸人。
他的视线很快便锁定在靠近主位、视野极佳的一席上。那里坐着几位气质与周围纯粹文士略显迥异的宾客。
为首一人,年约三十上下,面容白皙,身着用料考究、纹饰繁复的锦袍,腰间束着玉带,其上悬挂的美玉温润生光。
他姿态闲适地倚着凭几,面容带着几分长期养尊处优蕴养出的倨傲之色,虽也作士人打扮,但那双眼睛却缺少真正儒生沉浸书卷的沉静与专注,反而时不时闪过精明的光芒,带着一种审慎打量与权衡的意味,如同商贾在评估货品。
他身旁围坐的几人,也多是类似做派,言谈举止间少了几分文人的迂阔,多了几分实干者的利落与机警,与周围那些或激昂或沉静、完全沉浸于诗文唱和风雅中的士子们显得格格不入。
从他们所处席案的位置之优越,以及王允在与主宾寒暄时偶尔投向那边、带着客气与维持礼节的笑容判断,凌云心中已有七八分把握——这几位,很可能就是权势熏天的大将军何进府上派来的代表。
他们出席此等诗会,目的恐怕不纯粹是为了附庸风雅、赏鉴诗文,更多是借此名流汇聚的场合,观察、甄别、乃至物色可能值得拉拢、为其所用的各方人才。
王允将凌云与太史慈引至一处位置不算最前、但也绝不偏僻、视野良好的席案前坐下,低声温和嘱咐道:“凌公子与太史壮士请在此稍坐,诗会很快便将正式开始,若有招待不周,还望海涵。”
随即,他便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向主位,与几位须发皆白、气度雍容、看似地位极为尊崇的朝中耆老或清流领袖寒暄起来,言谈举止间尽显主人风范与深厚人脉。
不多时,见宾客大致到齐,王允作为东道主,从容起身,轻轻击掌示意。厅内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王允清了清嗓子,先说了几句文采斐然、热情洋溢的场面话,感谢诸位才俊名士在百忙之中拨冗莅临,使寒舍蓬荜生辉,随后便含笑抛出了今日的诗题:“诸位,今日秋高气爽,天朗气清,虽非盛夏,然莲之余韵犹存,其品性高洁,常为君子之喻。不若我等便以这‘莲’为题,或咏其清丽之姿,或赞其出泥不染之品,各展才思,畅抒胸臆,如何?”
众人闻言,纷纷抚掌叫好,气氛顿时活跃起来。
一时间,大厅内陷入了短暂的沉思,偶尔能听到侍者为宾客磨墨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展开绢帛、纸张的窸窣声响。很快,便陆续有自信满满的士子起身,走到场中预留的空地,或抑扬顿挫,或摇头晃脑地吟诵起自己的即兴之作。
有的辞藻极为华丽,铺陈排比,极力描绘莲花盛开时灼灼其华、映日别样红的绚烂景象;有的则侧重借物喻人,通过歌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高洁品格,来抒发自身的志向与操守。
诗作水平自然是参差不齐,引得台下阵阵礼节性的喝彩,或是同行之间心照不宣的低声讨论与品评。
而何进府上的那几位代表,大多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才交头接耳低声议论一两句,脸上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评判神色,嘴角偶尔撇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显然并未真正融入这纯粹诗文唱和的雅致氛围,更像是在执行一项观察与评估的任务。
待得数人吟诵完毕,场面出现了一个短暂的间歇期。王允的目光在厅中缓缓扫过,最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精准地投向了凌云这一席。
他抚了抚颌下长须,声音温和却清晰地笑道:“诸位,且容老夫介绍一下,这位凌风公子,乃是老夫今日特意邀请的宾客,远道而来,见识广博,才华想必不凡。不知凌公子可愿即兴赋诗一首,让我等也领略一番异地之风采,为此次诗会再添佳话?”
顿时,全场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齐刷刷地聚焦到了凌云身上。
有纯粹的好奇,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年轻面孔;有谨慎的审视,揣测他为何能得王司徒如此青睐;更有如何进门下客那般,带着几分不以为然与隐隐挑衅的目光,似乎想看看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凌风”,究竟有何真才实学,能当得起王允的“特意邀请”与当众点名。
太史慈侍立在凌云席后,见状不禁屏住了呼吸,手掌下意识地微微握紧。他深知自家主公武略超群,智计过人,战场厮杀、运筹帷幄自是不在话下,但这吟诗作赋、文人墨客的玩意……他心中着实有些没底,不由得为主公捏了一把汗。
然而,处于目光焦点中心的凌云,心中却是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早已预料到的从容。
他缓缓起身,姿态优雅地向四周拱了拱手,动作不疾不徐,尽显从容不迫的气度。他目光平和地扫过在场众人。
那眼神仿佛透过了眼前的喧嚣,落在了某个遥远而宁静的时空,带着一丝淡淡的回忆与超然物外的韵味。清朗而沉稳的声音随即在大厅中清晰地响起,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窃窃私语:
“既然司徒大人有命,诸位才俊在前,风便恭敬不如从命,献丑了。方才所思,并非秋日残荷,而是偶忆起昔日所见一池夏荷初绽之景,心有所感,偶得几句,名为《小池》,望诸位斧正。”
他略微停顿,似乎在回味那记忆中的画面,随即朗声吟诵道: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四句诗落定,音韵和谐,意象清新,整个大厅竟出现了一刹那落针可闻的奇异寂静!
这诗……太不一样了!
没有惯常听闻的华丽辞藻堆砌,没有刻意为之的道德说教与品格拔高,只有一幅仿佛信手拈来、却无比生动传神、充满了自然生趣与微妙动静的池塘小景!
那无声无息、仿佛懂得珍惜般涌出细流的泉眼,那用婆娑树影爱抚着水面、感受着晴天柔和风光的情态,尤其是那最后两句——“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将初夏时分,嫩荷刚刚钻出水面,露出那尖尖一角,灵动的蜻蜓便已悄然立于其上的瞬间,捕捉得如此精准、如此灵动!这画面充满了盎然的生机、敏锐的观察力以及一种浑然天成的妙趣!
与之前那些或竭力铺陈、或空洞说教的咏莲诗相比,这首《小池》宛如一股从未受尘世污染的山间清泉,骤然注入,以其清澈、鲜活与灵动的特质,涤荡了现场或多或少存在的陈腐与匠气。
它不刻意,不张扬,质朴无华,却在平淡中见真味,于细微处显精神,一种清新自然、生意盎然的美感与生命力扑面而来,直击心灵!
短暂的、因惊艳而产生的寂静之后,由衷的赞叹之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潮水般轰然涌起!
“妙啊!绝妙!”
“好一个‘小荷才露尖尖角’!观察入微,生动传神,简直如在目前!”
“此诗格调清新脱俗,意境悠远恬淡,语言浅白如话而韵味无穷,非深得自然真趣、灵性充盈之俗手能为!”
就连那些原本带着审视与轻视目光的何进门客,此刻也纷纷收起了之前的倨傲与不以为然,脸上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异与震动,彼此间交换着眼神,低声而迅速地议论着,显然这首别开生面的诗作,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不得不重新评估这位“凌风”公子的价值。
王允更是眼中异彩连连,脸上绽放出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喜悦之色,他抚掌赞叹,声音洪亮。
盖过了现场的嘈杂:“好!好一首《小池!不事雕琢,而风韵自成!平淡之处见真章,细微之间显精神!凌公子大才,允今日方知,真是相见恨晚!依老夫看,此诗灵秀生动,独辟蹊径,当为今夜诗会之魁首!”
王允这毫不吝啬的极高评价与“魁首”的定论,更是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瞬间将凌云推到了整个诗会最为引人注目的风口浪尖。
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于他,只是这一次,其中的轻视、怀疑与审视已然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毫不掩饰的惊艳、深入骨髓的探究,以及发自内心的敬佩。
凌云在一片赞誉声中,依旧保持着那份谦逊与从容,他再次向四周及王允拱手致意,然后才安然落座,神色平静,仿佛刚才引起轰动的并非自己。
他知道,凭借这首来自后世、堪称降维打击般的灵秀诗作,他在这藏龙卧虎的洛阳城、在这高手云集的诗会之上,算是真正留下了自己的名号,初步立住了“才子”的人设。
而这一幕,以及王允的态度,自然也清晰地落入了那些有心人的眼中,尤其是那几位代表着大将军何进府上、肩负着物色人才使命的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