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工作组的进驻，立刻遇到了强大的阻力。
曾几何时，宏新厂的职工走出去，哪个不是昂首挺胸？当年满南城找不着一家像样浴室时，宏新厂就有两个！更别提那夏天里让人眼馋的冰棒雪糕了。
如今听说要解除“宏新液压泵公司”的职工身份（虽然人可能还在新公司），一股怨气瞬间点燃。成群结队的职工涌向区政府上访。更有甚者，几个情绪激动的职工竟打出了刺眼的标语：“李建设多管闲事！滚出宏新厂！”钱大中见状怒不可遏，上前撕扯标语，却被几人围住痛打了一顿。更令人心寒的是，李建设的爱人出门买菜，竟被暗处飞来的石块砸中，顿时头破血流。
李建设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他殚精竭虑为职工找出路，换来的竟是如此“礼遇”！宋正义区长和虞为卿董事长亲自登门慰问，连声道歉：“老厂长，是我们工作没做到位啊！您千万别往心里去，这只是少数人不理解……”
痛定思痛，宋正义与虞为卿迅速调整策略：团结大多数，逐个做工作。党小组会、车间骨干会层层发动；“三对一”结对交流，掰开揉碎讲事实、摆道理、描蓝图、树信心。历时两个月，绝大部分职工终于理解了改革的必要。那几个殴打钱大中的闹事者，被依法进行了严肃的法制谈话。最终，改制方案在职工代表大会上艰难通过。
清产核资紧锣密鼓。阿美带着研发中心一头扎进液压泵厂的车间，对每一台设备进行“体检”。她不仅要摸清设备的真实“健康”状况，更从专业角度为评估组提供了大量详实依据，确保评估值客观公正。
小娟则带领财务团队和律师，在虞为卿和钱大中的大力支持下，提前梳理着错综复杂的债权债务网。她夜以继日地翻查账目凭证，只为重组后能无缝衔接，尽快复产。同时，她积极奔走，终于为宏海争取到了区工行的一千万授信额度。高强度的工作早已让她不堪重负，本就苍白的脸上，虚汗一阵阵往外冒。
这期间，李建设强忍心中郁结，拖着沉重的脚步，亲自走访了液压泵厂原有的五家省外老客户。
程大水则像陀螺般高速旋转，统筹全局：更多精力放在与小娟筹措资金，以及与阿美反复推敲液压泵公司复产的阶段性计划、人员安排和生产节奏。
工作组争分夺秒，短短三个月完成了一系列繁重工作。改制方案于十月十五日获区政府常务会议审议通过。宏海厂以250万元价格承担债务式全资收购宏新液压泵公司。原厂闲置的65亩土地被剥离，用于地产开发，其出让净收益优先用于职工安置，剩余部分返还宏新集团。区财政与担保中心的五年期贴息贷款也正式落地。
一九九五年十月二十八日，“宏海液压泵制造有限公司”正式挂牌！宋正义、虞为卿、程大水以及新任总经理钱大中共同揭开了红绸。掌声中，新生的希望似乎正在萌发。
然而，希望的背后是更现实的难题。挂牌次日，在宏海液压元件厂会议室，关于原液压泵公司职工的安置问题，李建设、程大水和阿美爆发了激烈的争论。
阿美摊开几个月来整理的设备清单和更新计划，语气斩钉截铁：“首批复产，技术工人只需要80名！这是根据现有设备状况和升级计划精确计算出来的底线！”她面前，是李建设和钱大中提交的160人名单——这几乎是原液压泵公司职工的八成！
小娟疲惫地坐在一旁，高负荷运转数月早已榨干了她的精力，脸色惨白，额角不断渗出细密的冷汗。会议室里的火药味让她更加不适。
“阿美！”李建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设备不是马上就要更新吗？另外80个人！你让他们现在去哪？喝西北风吗？这些都是跟了我十几二十年的老伙计！”
“李厂长！”阿美情急之下连称谓都变了，针锋相对，“我们是企业！不是慈善机构也不是福利院！新设备购进、调试、投产都需要时间！生产还没恢复，难道让整个宏海厂勒紧裤腰带，先养着这多出来的一倍人手？”她越说越激动，“砰”地一声将手中的笔重重拍在桌上，“这是要把宏海也拖垮！”
“你……你混账！”李建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女儿，脸色由红转青，嘴唇哆嗦着，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他无法相信，自己最疼爱的女儿，竟如此“冷血”地对待那些曾一起奋斗的工人。
父女俩剑拔弩张，激烈的言辞在会议室里碰撞，每一句都像刀子，扎在对方心上，也扎在旁观的程大水心上。
程大水如坐针毡，目光在李建设和阿美之间艰难地游移。一边是情深义重、视工人如手足的老厂长、老恩人；另一边是冷静理智、为企业生存据理力争的技术核心。他喉头滚动，几次想开口调解，却感到千斤重担压在胸口，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心的煎熬和深深的无力感。
空气凝固了。最终，是钱大中硬着头皮站了起来，声音低沉却清晰：“李厂长……我，我赞同李美副总的意见。先保生产，稳住阵脚。富余职工的思想工作……我来做。我保证，以后只要有机会，绝对优先安排他们回来！”
李建设猛地转头，刀子般的目光狠狠剜向钱大中，那眼神里充满了失望和被“背叛”的痛楚。钱大中羞愧地低下了头。
这时，小娟强撑着身体的不适，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通报了严峻的资金计划：“各位，我必须强调，面临4000万元设备更新和升级，宏海厂资金链已到极限。液压泵公司必须在挂牌后两个月内恢复生产！改制前的应收账款，两个月内必须先收回五百万。正式投产后，每个月必须实现正向经营现金流，并且每月净现金结余不能低于二百万。否则……整个宏海的资金链随时可能断裂，我们……无力承担。”
沉重的压力瞬间转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程大水身上。
大水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块垒压下去。他看向李建设，语气恳切而凝重：“李厂长，您的心意，我们懂，您是为大伙儿找活路。但眼下……请职工们给我们一点喘息的空间。我程大水在此承诺，只要缓过这口气，我们一定努力寻找机会，妥善安置富余的兄弟！”他顿了顿，转向钱大中，“债权清收，要拜托老厂长您亲自出面给老客户们打个招呼了。大中，你派最得力的人配合，务必把五百万收回来！”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阿美和钱大中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生产上，大中，你必须尊重李美的专业意见！设备采购、调试、投产，严格按照她的时间节点推进，一刻不能耽误！只要你们拿出合格产品，我这个厂长，亲自去当销售员！”
会议在沉重而压抑的气氛中结束。散场时，阿美默默上前想帮父亲拿公文包。李建设却猛地一甩手，避开了女儿伸来的手，只留下一声冰冷的、带着巨大隔阂的拒绝：“不用！”他挺直微微颤抖的脊背，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