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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

>我是只修行三百年的狐仙,化形前需向人类讨封。

>三年前那个书生,用一句“你分明是畜生”毁了我的道行。

>如今我化名接近他,用狐毒蚀骨作为报复。

>可当他咳着血替我挡下致命一击时,我才发现——

>他早已识破我的身份,更知晓讨封失败者必死无疑。

>“用我命换你成仙,”他笑着咽气,“这次…你像人了。”

>我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在晨曦中第一次真正化为人形。

>原来讨封的代价,是要用爱人的命来献祭。

正文

坟头荒草萋萋,新培的黄土尚未被雨水完全浇透,散发出一种生涩而潮湿的气息。我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带着几百年岁月磨砺出的粗糙,轻轻拂过那简陋的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刻着的名字,早已被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如同我胸腔里那颗跳动得越来越缓慢、越来越沉重的心。

“柳青砚…”这三个字卡在我喉咙里,又干又涩,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指尖划过粗糙的木纹,那感觉像是磨着骨头,一下,又一下。三百年的道行,抵不过人间三年的一场孽缘,一场以命相抵的骗局。

三年前那场该死的暴雨,才是一切的开端,也是我命里逃不过的劫数。那时我道行将满,只差最后一步——寻个有缘的凡人,讨他一句金口玉言,点破我周身缠绕的妖氛,助我褪尽兽形,羽化登仙。那是我们狐族修炼路上最紧要、也最脆弱的一道门槛。

我至今仍记得那片荒山野岭,记得那间破败得仿佛随时会散架的山神庙。雨水像天河决了口子,疯狂地泼砸下来,抽打着残破的瓦片和腐朽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慌的噼啪声。庙里唯一的火光,来自一堆半死不活的篝火,摇曳的光影在布满蛛网和灰尘的神像脸上跳动,映出几分诡异。一个书生蜷在火堆旁,青衫早已被雨水和泥泞染得看不出本色,瑟瑟发抖,狼狈不堪。他叫柳青砚,后来我才知道。

彼时我是狐身,通体皮毛在幽暗中隐隐流动着月华般的银白光泽。我悄然潜入破庙,匿在神龛投下的浓重阴影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落难的书生。他眉目清朗,即使落魄至此,依旧带着一股子读书人特有的干净气韵。就是他了吧?一个看起来心思纯正的书生,或许能给我一句善言?

我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湿柴燃烧的呛人烟气和泥土的腥味。我调动起三百年苦修积攒的全部灵气,一丝丝一缕缕,艰难地凝聚、塑形。骨骼发出细微的、只有我自己能听见的咯咯轻响,皮毛下的肌理在蠕动、拉伸、改变。痛楚如同无数细小的针,密密地扎进每一寸血肉和骨髓。终于,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在阴影中艰难地显现出来,介于狐与人之间,虚浮不定,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散。

我鼓足最后的勇气,一步踏出了神龛的阴影,将自己暴露在那跳动的火光之下。雨水敲打屋顶的声音似乎瞬间放大了数倍,擂鼓般敲在我的心上。

“这位相公…”我的声音带着狐类特有的、难以完全模仿的尖细和颤抖,在空旷破败的庙堂里突兀地响起,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难听,“你看我…我像个人吗?”

火堆旁的书生猛地一颤,像被蝎子蜇了似的抬起头。他沾满泥水的脸上写满了惊愕,眼睛瞪得滚圆,死死地盯着火光边缘我那扭曲不定、半人半狐的恐怖身影。篝火的光在他瞳孔深处跳跃,映照出纯粹的、未经掩饰的恐惧。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脖子。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固了,只有雨水永不停歇地冲刷着这个破败的世界。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所有的希望都系于他即将出口的那一句话。

他嘴唇哆嗦着,终于从极度惊骇中挤出了破碎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我凝聚着希望的核心:“妖…妖怪!你分明…分明是个畜生!”

“畜生”二字,如同九天惊雷,裹挟着凡尘最深的恶意和否定,狠狠劈落在我虚浮的、即将凝实的魂影之上!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体内三百年来日夜苦修、一点一滴积攒的浩瀚灵气,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的琉璃盏,轰然炸裂!

不是溃散,是炸裂!

剧痛猛地攥住了我的心脏,比方才强行凝聚人形时强烈千倍万倍!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从五脏六腑里同时穿刺出来,直透骨髓。我维持不住那虚浮的人影,周身银白色的光芒剧烈地扭曲、黯淡、破碎。一声凄厉得不似人间的惨嚎冲破了我的喉咙,带着狐类濒死的尖啸,在破庙腐朽的梁柱间疯狂撞击回荡。

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倒飞,重重撞在冰冷坚硬的泥塑神像底座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喉头一甜,灼热的、带着浓郁妖气的鲜血喷溅出来,染红了神像脚下布满灰尘的地面,也染红了我视野里那张书生惊骇欲绝的脸。他像见了鬼一样,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只想离我这“畜生”远一点,再远一点。

三百年的苦修,三百年的期盼,三百年的心血,就在这雨夜破庙里,被一个凡人轻飘飘的两个字,彻底碾成了齑粉!

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瞬间吞噬了我。意识沉沦前,最后烙印在我眼中的,是柳青砚那张写满恐惧的脸,还有他身后庙门外倾泻而入的、仿佛永无止境的冰冷暴雨。恨意,如同最毒的藤蔓,在我碎裂的道心和妖丹上疯狂滋生、缠绕。

那夜之后,我的道行几乎被彻底打散,妖丹布满裂痕。我拖着残躯,在远离人烟的深山老林最阴寒的洞穴深处蛰伏了整整三年。三年里,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道基崩毁带来的蚀骨之痛,如同有无数细小的冰锥日夜不停地穿刺着我的经脉骨髓。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气,每一次入定都会被那破庙雨夜、那张恐惧的脸、那声“畜生”的断喝惊醒。

恨意是我唯一的热量来源。

这三年人间岁月,我并非全然不知。偶尔有迷途的樵夫或采药人靠近我蛰伏的洞穴,我能从他们零碎的交谈中捕捉到只言片语。柳青砚,那个毁我道基的书生,他竟走了运。听说他后来被山下的富户看重,招了婿,入赘了。日子似乎过得不错?呵,人间富贵,郎情妾意?凭什么!他毁了我登仙之路,自己却能在红尘里安稳享乐?

这念头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我心底最深的伤口,让那本已麻木的恨意再次灼烧起来,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沸腾。他必须付出代价!用他安稳的人生,用他鲜活的生命,来偿还我三百年道行灰飞烟灭的痛楚!

报复的毒计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逐渐成型。我强忍着妖丹碎裂的剧痛,耗费最后的本源妖力,重新凝聚起一个能短暂维持的人形。镜中映出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窝深陷,但五官轮廓却刻意雕琢得清丽脱俗,带着一种易碎的、惹人怜惜的柔弱——这是专门为他准备的“苏晚”。一身素净的布裙,掩盖住我身上残留的、若有似无的妖气。

我循着那些零星听来的消息,终于找到了柳青砚入赘的那户人家。深宅大院,朱门紧闭。我选了一个飘着冷雨的黄昏,将自己弄得更加狼狈不堪,蜷缩在他家后门那条僻静的青石巷弄角落里。雨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衫,冰冷刺骨,却远不及我心底的寒。

脚步声由远及近,是熟悉的,带着一丝文弱书生的拖沓。他撑着一把半旧的油纸伞,低着头,似乎在想着心事。当他走近,目光无意间扫过角落里的我时,脚步猛地顿住了。

“姑娘?”他的声音带着迟疑,眼神里充满了惊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他盯着我的脸,眉头紧紧锁起,仿佛在记忆中费力搜寻着什么。

来了。我心中冷笑,面上却挤出最无助最惶恐的神情,身体因寒冷(或者说,因内心翻腾的杀意)而微微颤抖,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相…相公行行好…小女子…小女子遭了难,无处可去…” 我抬起眼,怯生生地迎上他的目光,捕捉着他眼中那份震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源自遥远记忆深处的恐惧。

他站在那里,雨伞微微倾斜,冰凉的雨水顺着伞骨滑落,有几滴溅在他青布鞋的鞋面上。他的眼神在我脸上逡巡,惊疑不定,像是在确认一件绝不可能发生的事。那眼神深处,除了惊惧,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什么,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沉甸甸地压着。时间仿佛被这冰冷的雨丝拉长了。

最终,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艰难地咽下了什么。那把半旧的油纸伞缓缓地、带着某种迟疑的沉重,向我这边倾斜过来,替我挡住了头顶不断砸落的冷雨。

“雨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目光避开了我的直视,落在我湿透的、沾满泥泞的裙角,“若不嫌弃…先随我进来避避吧。”

朱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巷弄里的凄风冷雨,也把我这复仇的恶鬼,迎进了他看似安稳的人生。

柳青砚将我安置在宅院深处一个偏僻的小小院落里。他对他的岳家说,我是他远房遭了灾的表妹,前来投奔。这理由拙劣得可笑,他那富商岳丈眼中满是商人的精明和疑虑,他的妻子,那位富家小姐,每次见到我,眼神都像淬了冰的刀子,毫不掩饰地刮过我的脸。柳青砚在这家里,地位尴尬,虽是入赘,却无甚实权,处处透着寄人篱下的局促。他为我争取到这个栖身之所,想必也费了一番周折,甚至可能低声下气地求了人。

这并未让我有丝毫触动,反而更添讽刺。一个懦弱无能的书生,当年在破庙里倒是敢对我断喝一声“畜生”,如今在自己家里,却活得如此窝囊。也好,这样的处境,更方便我慢慢炮制他。

“苏晚表妹”的身份成了我最好的掩护。我刻意模仿着人间的弱质女流,说话轻声细语,眉宇间总带着三分化不开的愁绪,七分病弱的苍白。我告诉他,我“体弱多病”,时常心悸气短,夜不能寐。他竟真的信了,每日下学归来,总会绕到我这个偏僻的小院,嘘寒问暖。

“苏姑娘,今日可好些了?”他总是这样开口,语气里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关切。有时会带来几本坊间新出的诗集,说是给我解闷;有时是几包从外面买回的、据说安神定惊的草药;甚至有一次,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小罐稀罕的蜂蜜,说是兑水喝了能润肺止咳。

看着他为我忙碌,为我担忧,那张清俊的脸上写满真诚的关切,我心底只有一片冰冷的嘲弄。真是讽刺至极!三年前,他一句话毁了我的道途,将我打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三年后,他却像个真正的兄长般,笨拙地试图照顾我这个“体弱多病”的表妹。这份虚伪的善意,比当年那声“畜生”更让我感到恶心!

时机成熟了。一个无星无月的夜晚,窗外树影幢幢,如同鬼魅乱舞。我算准了他会来送新得的安神香。当他带着一身淡淡的墨香和夜露的微凉踏入我寂静的小屋时,我点燃了桌上那盏油灯,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我们摇晃的影子。

“柳大哥…”我抬起眼,声音比平时更加虚弱,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色在灯光下白得近乎透明,“你…待我真好。” 我的眼神刻意流露出几分依赖和朦胧的情愫,足以扰乱一个年轻书生的心神。

他果然微微一怔,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目光有些闪烁地避开:“苏姑娘言重了,不过是举手之劳…”

“不,”我打断他,声音带着刻意的哽咽,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他。就在他心神微漾,下意识想要后退避开这过于亲密的距离时,我藏在袖中的手指,悄然并拢。

一丝精纯而冰冷的妖气,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凝聚于指尖。这点微末道行,已是我如今残存妖力的极限,带着我三年来积攒的所有怨毒与恨意。趁着灯光昏暗和他心神失守的刹那,我指尖如电,带着微不可察的破空声,轻轻点向他的后颈——一处凡人难以察觉、却连接着心脉的隐晦窍穴!

指尖触及他温热的皮肤,那缕幽寒的妖气如同活物,瞬间钻了进去!

柳青砚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他闷哼一声,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极度的惊骇和难以置信,死死地盯住我。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质问,但一股阴寒之气已如跗骨之蛆,瞬间沿着他的经脉蔓延开来。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痛苦地佝偻下去,扶着桌沿才勉强站稳,每一次咳嗽都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他用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了暗红色的、带着不祥寒气的血丝!

成了!狐毒入心脉!

我站在昏黄的灯影里,看着他痛苦佝偻的身影,看着他指缝间那刺目的暗红。一股巨大的、扭曲的快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心房,带来一种近乎痉挛的满足感。三年前破庙雨夜的绝望和锥心之痛,仿佛在这一刻得到了些许抚慰。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他生机被那缕狐毒一丝丝侵蚀、冻结,我体内那布满裂痕、死气沉沉的妖丹,竟微微震颤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不虚的暖流从中渗出,如同久旱龟裂的土地终于尝到了一滴甘霖!

这感觉…这感觉!果然!夺他生机,可补我妖元!这发现让我心头狂跳,眼中几乎要抑制不住地迸射出贪婪和狂喜的光芒。我强压下翻腾的情绪,脸上迅速换上惊慌失措的关切,一步上前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哭腔:“柳大哥!柳大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啊!来人!快来人啊!”我的呼喊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凄厉。

他咳得说不出话,身体在我臂弯里冷得发抖,像一块正在失去温度的寒冰。他艰难地抬起头,脸色灰败,嘴角还挂着那抹刺眼的暗红。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在破庙火光里写满恐惧、如今又盛满痛苦的眼睛,穿透了浓重的病气,死死地、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里面有痛楚,有震惊,但最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洞悉一切的悲哀?还有一丝…近乎解脱的平静?

这眼神让我心底那刚刚升腾起的快意和贪婪,莫名地滞了一下,如同被冷水浇头。不,一定是错觉!他怎么可能知道?他不过是个愚蠢懦弱的凡人!我强迫自己忽略那怪异的感觉,只是更紧地扶住他,扮演着一个被突发状况吓坏了的柔弱“表妹”。

柳青砚的病,像一块沉重的石头,骤然砸进了这表面还算平静的宅院。起初只是畏寒、低咳,大夫来了几回,只说是风寒入体,开了些温补散寒的方子。但很快,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

他咳得越来越凶,越来越密,仿佛要把肺叶都咳碎。每一次咳嗽,都伴随着大团大团暗红发乌的血块,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若有似无的寒气。他的脸色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青灰色,眼窝深陷下去,颧骨却诡异地泛着红晕,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枯萎下去,像一株被霜打蔫、又被抽干了水分的植物。

再好的参汤灌下去,也如石沉大海,激不起半点生机。他变得极其畏光,白天也要紧闭门窗,蜷缩在厚厚的被褥里,却依旧冷得牙齿打颤。到了夜里,又会被莫名的惊悸和剧痛折磨,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嚎。那富商岳丈脸上的精明算计终于被恐惧取代,看柳青砚的眼神如同在看一个不祥的秽物。他那妻子,最初还强撑着照料了几日,后来被柳青砚咳血时的可怖景象吓到,再不敢踏入他的房门,只吩咐下人远远地送些饭食汤药进去。

整个宅院笼罩在一种阴郁而诡异的气氛里。下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眼神闪烁,都说表少爷这病,邪门得很,怕不是…撞了邪祟?流言蜚语像长了翅膀,不可避免地也飞进了我这个“远房表妹”的耳朵里。

只有我,依旧每日踏入那间弥漫着浓重药味和死亡气息的卧房。看着他在病榻上辗转煎熬,看着他咳出带着冰碴子的污血,看着他生机一点点被那缕我亲手种下的狐毒蚕食殆尽。每一次踏进这间屋子,我体内那残破的妖丹就贪婪地跳动一下,汲取着从他身上逸散出的、精纯的生命本源。丝丝缕缕的暖流修补着妖丹的裂痕,带来一种近乎上瘾的舒畅感,冲淡了道基崩毁带来的永恒痛楚。

这感觉让我着迷,也让我更加冷酷。

“苏…苏姑娘…”这一日,他难得清醒片刻,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浑浊地看向坐在床边的我。那双曾经清亮的眼睛,如今只剩下枯槁和灰败。

我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黑漆漆的药汁,用小勺轻轻搅动着,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我的面容。听到他唤我,我立刻抬起眼,脸上瞬间堆满了温婉而哀伤的关切:“柳大哥,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快,把药喝了,喝了药才能好起来。” 我将药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语气轻柔得能滴出水来,眼神里却是一片冰冷的漠然。

他没有立刻喝药,只是定定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我精心伪装的皮囊,直直刺向我灵魂深处那狰狞的狐妖本体。他吃力地扯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脸上枯槁的皮肉,形成一个扭曲而悲哀的弧度。

“好…好起来?”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话,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苏…晚?还是…该叫你…别的什么?” 他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回音。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手中的药碗几乎端不稳!他知道了?他怎么会知道?我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的关切瞬间转为恰到好处的惊愕和茫然,甚至还带上了一丝被误解的委屈:“柳大哥…你…你在说什么胡话?是不是烧糊涂了?我是苏晚啊,你的表妹…”

“呵…表妹…”他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牵动着破碎的肺腑,又引发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暗红的血沫溅在惨白的被褥上,像朵朵凄艳而诡异的花。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喘,喘息着,眼神却愈发清明锐利,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嘲弄,“那晚…破庙…雨好大…你说…你像人吗?”

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妖丹之上!轰!

我再也无法维持镇定!伪装的面具瞬间碎裂!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砸落在地,滚烫的药汁泼溅开来,在冰冷的地面上腾起一片污浊的白气。我猛地站起身,后退一步,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又瞬间沸腾!一股混合着被彻底揭穿的暴怒、长久压抑的仇恨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慌,如同火山般在我胸中爆发!妖气不受控制地丝丝缕缕从我周身溢散出来,小屋内的温度骤降,连空气都仿佛凝结了冰霜!

“你!你果然记得!”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再无半分人间的温婉,只剩下属于狐妖的冰冷怨毒。我死死盯着床上那个濒死的男人,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柳青砚!你毁我道行,断我仙路!如今这蚀骨之痛,狐毒缠身,便是你应得的报应!我要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要你眼睁睁看着自己腐烂发臭!这是你欠我的!”

积压了三年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在这一刻咆哮着倾泻而出!我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尖锐的指甲刺破了掌心,带来一阵阵刺痛。

面对我歇斯底里的咆哮和失控的妖气,柳青砚却出乎意料地平静。他躺在那里,像一截枯木,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穿透力望着我。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破风箱在拉扯,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血沫和寒气。然而,他的嘴角,却艰难地、一点点地向上扯动,最终凝固成一个极其复杂、极其悲凉的笑容。那笑容里,有苦涩,有释然,甚至…还有一丝难以理解的…了然?

“报应…呵呵…是啊…报应…”他断断续续地低语,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清晰地敲打在我狂怒的心上,“那夜…我…我看见了…你眼中…求道的…光…那么亮…那么…干净…”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气,眼中那奇异的光芒更盛,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灼热:“可我…当时…落第失意…满心…怨毒…见不得…别人好…尤其…是…那般…耀眼…的…存在…”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生机:“所以…我说了…畜生…那两个字…出口…我就…后悔了…可惜…晚了…”

后悔?他竟然说后悔?我愣住了,汹涌的恨意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说他是因为嫉妒?因为我眼中“求道的光”太耀眼?这荒谬的理由让我觉得可笑,却又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复仇快意构筑的堡垒。

“晚了…一切都晚了…”柳青砚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却愈发清明,仿佛回光返照,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决绝,牢牢锁住我因震惊而有些失神的面孔,“你…讨封失败…道基…崩毁…妖丹…碎裂…三年蛰伏…伤…从未愈…强行动用…妖力…种下狐毒…更是…雪上加霜…”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他怎么会知道得如此清楚?连我妖丹碎裂、强行动用妖力的代价都一清二楚?一股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

“你…每汲取…我一分…生机…修补…妖丹…你自身的…本源…也在…加速…燃烧…”他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着,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进我的意识深处,“我死…你也…活不成…这是…讨封…失败…的…诅咒…孽债…同归于…尽…”

同归于尽?!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轰然炸响!我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冰冷的墙壁上,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冻结了!不!不可能!我只知道夺他生机能补我妖元,从未听过什么同归于尽的诅咒!他是在骗我!一定是临死前编造的谎言,想让我恐惧,想让我动摇!

“闭嘴!你胡说!”我厉声尖叫,试图驱散那彻骨的寒意和突如其来的恐慌。

柳青砚对我的尖叫置若罔闻。他眼中那奇异的光芒燃烧到了极致,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平静和…温柔?他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苏…晚…”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呼唤着这个我精心编织的假名,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这次…换我…来…答…”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腔如同破败的风箱剧烈起伏,脸上泛起一种不正常的潮红,仿佛生命之火在最后一刻被强行点燃。他用尽毕生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带着一种斩断所有过往、了却一切孽债的决绝,对着我,也对着这间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小屋,说出了那句迟到了三年的答案:“你——像——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眼中的光芒骤然熄灭,如同燃尽的烛火。嘴角那抹复杂悲凉的笑容彻底凝固,身体猛地一松,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再无一丝生息。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窗外呼啸的风声、远处隐约的人声、甚至我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仿佛都在这一刻消失了。

我僵立在原地,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他那句石破天惊的“你像人”在疯狂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带着万钧雷霆,狠狠劈在我布满裂痕的妖丹和道基之上!

轰——!

一股难以形容、沛然莫御的力量,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我灵魂最深处,从他那句蕴含了最后生命与了悟的“封正”之言中轰然爆发!这股力量至阳至纯,带着涤荡一切妖氛、重塑乾坤的磅礴伟力!

“呃啊——!”我发出一声凄厉至极、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身体被这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撕扯、重塑!不再是依靠妖力勉强维持的虚影,而是真正意义上的、脱胎换骨的蜕变!

三百年来梦寐以求的化形之光,终于降临!然而,这光芒带来的,却是比妖丹碎裂时剧烈千百倍的痛苦!仿佛每一寸骨骼都在被碾碎重组,每一丝血肉都在被烈焰焚烧淬炼!旧的狐躯在崩溃,新的形体在痛苦中艰难诞生!

就在这撕心裂肺、意识濒临溃散的剧痛中,一道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金色流光,如同有生命的萤火,倏地从柳青砚彻底冰冷、失去所有生机的眉心逸出!它轻盈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眷恋,穿透了那狂暴的化形光茧,毫无阻碍地融入了我因痛苦而剧烈震颤的身体!

嗡——

我的妖丹,那布满裂痕、死气沉沉的妖丹,在接触到这缕流光的刹那,猛地发出前所未有的嗡鸣!仿佛干涸亿万年的河床终于迎来了甘霖!一种前所未有的圆满、通透、强大的感觉,伴随着难以言喻的悲伤,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我的整个意识!

破庙雨夜的绝望,三年蛰伏的煎熬,三年复仇的扭曲快意…所有过往的画面,在化形的剧痛和这股新生的力量冲击下,如同破碎的琉璃般片片剥落、消散。

天光,微熹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窗棂上厚重的尘埃,吝啬地洒入这间充满了死亡与新生的屋子。

狂暴的化形之光缓缓敛去。我低头,看着自己伸出的手。那是一双真正属于人类女子的手,肌肤细腻白皙,指节匀称,再无半分狐爪的痕迹。指尖微微颤抖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身体最后一丝冰冷的触感。

成功了?三百年的夙愿,在他以命相抵的“封正”之下,竟真的在这一刻…成了?

我缓缓地、僵硬地转过头,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柳青砚静静地躺在那里,面容定格在说出最后三个字时的平静与释然。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冰冷僵硬,再无一丝气息。晨曦微弱的光芒落在他灰败的脸上,竟奇异地勾勒出一种近乎安详的轮廓。

成功了…我成了…而他死了…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的悲伤,毫无征兆地、如同冰冷的潮水般瞬间将我淹没!远比破庙那夜的绝望更甚千倍万倍!它来得如此凶猛,如此彻底,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恨意,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冷漠!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无法形容的剧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揉碎!

“呃…呜…”我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双腿一软,再也支撑不住这刚刚获得的人形躯壳,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只能凭着本能,一点点地、艰难地挪向那张床榻。

我伸出颤抖的、属于人类的手,想要触碰他冰冷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最终,我只是俯下身,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额头抵在他早已停止起伏的胸膛上。那里冰冷、坚硬,如同一块沉寂的岩石。

“为…什么…”泪水,滚烫的、属于人类的泪水,终于决堤而出,汹涌地滚落,滴在他冰冷的衣襟上,瞬间洇开深色的痕迹。这泪水带着灼人的温度,也带着我刚刚领悟的、痛彻心扉的答案。

原来那流传在狐族古老记忆碎片中的低语,并非虚妄。讨封之路,向天争命。若遇真心肯予“像人”者,是莫大福缘;若遇恶语毁谤者,便是生死劫关。强行报复,种下狐毒,看似夺人生机补己妖元,实则是以自身本源为引,点燃了同归于尽的业火!唯有对方在知晓一切、洞悉所有因果孽债之后,心甘情愿、以自身全部生机与灵魂为祭品,道出那句真正的“封正”之言,才能…才能解开这死局!

他用他的命,他的魂,他迟到了三年的忏悔与成全,点燃了我登仙的最后一块踏脚石!

“柳青砚…”我紧紧抱住他冰冷僵硬的身体,将脸埋在他再无生息的颈窝,像一个迷途的、失去了一切的孩子,在晨曦初临的死寂房间里,发出撕心裂肺、痛彻骨髓的恸哭。这哭声里,再无半分狐妖的尖啸,只有人类女子最纯粹的、被命运玩弄后肝肠寸断的悲鸣。

窗外,天光终于大亮。金色的朝阳彻底驱散了夜的阴霾,将温暖的光辉慷慨地洒向人间。那光芒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我们——一个在晨光中第一次真正化为人形的狐仙,和她怀中那具为了她这“人形”而彻底冰冷的、爱人的躯体。

那金光如此耀眼,如此温暖,却再也无法温暖我怀中这具冰冷的躯壳,再也无法照亮我心底那片因他离去而永远沉入黑暗的角落。

本章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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