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过山道，扬起阵阵黄尘。
远处，一队人马蜿蜒而来，当先一杆大旗猎猎作响，上书“武当”两个遒劲大字。
旗影之下，青衫磊落的新任掌门冲虚道长端坐马上，面容沉静似水。
他身后，五百武当精锐弟子步履沉稳，个个眼神锐利，背负长剑，行动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这支生力军的到来，终于让盘踞在黑木崖下的正道联盟声势大振——五岳剑派、少林古刹、武当正宗，这武林中擎天的三大支柱，此刻尽数汇聚于魔教巢穴之前，肃杀之气直冲霄汉。
魔教那边，早已如毒蛇般将盘踞四方的触手缩回了黑木崖这最后的巢穴。
近万教众密密麻麻地聚拢在崖上，虽其中能称得上武功好手的不足半数，但那无声汇聚的庞大阴影，依旧压得人喘不过气。
日月神教的可怕，向来不止于拳脚刀剑。
崖上人影幢幢，多的是摆弄着淬毒机括、埋设着见血封喉陷阱的好手。
寒光闪闪的铁蒺藜，只需轻轻一碰便喷溅毒液的竹管，深坑底部淬着腐骨水的尖刺……这些无声的杀戮，才是他们最令人胆寒的獠牙。
时光在双方无声的对峙与紧锣密鼓的准备中悄然滑过。
一旬之后，黑木崖下那片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边缘，已布满了正道群雄的营帐。
数千人的营盘连绵展开，篝火日夜不息，映照着刀枪剑戟的寒光。
这一路行来，出乎意料地平静，魔教并未组织起大规模的反扑，只偶尔有几条如同鬼魅般的探子身影在林间一闪而过，旋即被警觉的巡逻弟子擒下。
肃杀之中，又透着一股山雨欲来前的诡异沉寂。
就在营盘初步扎稳之际，一封由嵩山掌门李贺云具名的邀请函送到了华山派宁清林手中。
宁清林拆开一看，正是要召集各派首脑，共商攻山之策。
他整了整衣冠，便向中军大帐走去。
偌大的营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中央炭火盆哔剥作响，跳动的火焰映照着围坐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庞。
五岳剑派的掌门人、少林寺德高望重的方正大师、武当新掌冲虚道长皆已落座。
宁清林踏入帐中，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他抱拳环顾，声音沉稳：“宁某来迟，诸位久候了。”
众人或点头，或拱手回礼。
他目光扫过，见前排显要位置已无虚席，便不动声色地寻了个靠近帐门的偏后角落坐下，静待开场。
嵩山掌门李贺云高踞主位，见人已齐备，清了清嗓子，目光如电般扫过全场：“诸位掌门、大师、道长！今日齐聚，只为商讨一件关乎武林气运的大事——如何一举攻破黑木崖，犁庭扫穴，诛灭魔教！黑木崖乃魔教经营百年的老巢，其中必有万般凶险，还望诸位畅所欲言，献出良策，共克难关！”
他话音甫落，坐在左侧的泰山掌门玉松子便抚着长须，忧心忡忡地开了口：“李掌门所言极是。这黑木崖，确非易与之敌。单是进山前必经的这片莽莽毒林，便是一道鬼门关！”
他手指仿佛能穿透帐壁，直指外面那片幽暗森林，“林中毒瘴弥漫，毒虫蛇蝎遍地横行，更兼魔教妖人神出鬼没，专行偷袭暗算之事。若无对症良药解毒，或人数过于单薄，想要活着穿过这片林子，怕是难于登天！”
李贺云重重点头，神色凝重地补充道：“玉松道兄一语中的！魔教倚仗的黑木崖天险，素有‘三重死关’之称。这毒林，不过是第一重开胃小菜。紧随其后的，便是那盘山而上的险道，其上遍布着歹毒无比的机关陷阱，令人防不胜防！最后，才是扼守总坛入口的绝壁天堑——黑木崖大门！此三关环环相扣，凶险倍增。若不设法破解，我正道联盟纵有数千之众，恐也只能望崖兴叹，徒留遗恨！”
众人闻言，无不面色肃然，纷纷点头称是，深以为然。
营帐内一时陷入沉闷，只闻炭火爆裂的细微声响。
此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武当掌门冲虚道长缓缓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声音清朗如山中晨钟：“无量天尊。毒林之患，贫道与门下弟子早有思量。我武当虽非富庶大派，却也倾尽库藏，日夜赶工，炼制了一批‘清心辟毒丹’。”
他语气平和，却如巨石投入深潭，激起千层浪，“此丹虽不敢说能解百毒，但于林中常见瘴疠虫毒颇有克制之效。所备数量，粗略算来，约莫可保我盟中每一位同道服下一颗。届时，贫道自当命弟子将丹药分发下去，聊尽绵薄之力，助诸位同道闯过这第一道生死关隘。”
此言一出，帐内瞬间响起一片极力压抑的抽气声。
四千余颗珍贵解毒丹！武当此番手笔，堪称倾其所有！
众人心中震撼，看向冲虚道长的眼神里，除了感激，更添了几分由衷的敬佩。
这哪里是“聊尽绵薄”？分明是以一派之力，扛起了破关的基石！
李贺云脸上也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抚掌赞道：“好！冲虚道长真乃我正道中流砥柱！有武当神丹护持，毒林之危，当可迎刃而解！”
他话锋一转，声音陡然沉了下来，“然则，毒林之后，那盘山险道上的万千陷阱，又该如何应对？此乃第二重死关，步步杀机，诸位可有良策破之？”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众人眉头紧锁，相互交换着眼色，却无人率先开口。
谁都知道，那些陷阱阴损歹毒，触之非死即残，试探开路之人，无异于在刀尖上跳舞，在鬼门关前徘徊。
这等九死一生的差事，推给谁去？
李贺云目光如炬，缓缓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一直稳如泰山的少林方正大师身上。
只见老和尚眼观鼻，鼻观心，嘴角似乎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了然。
李贺云心中一动，扬声问道：“方正大师佛法精深，阅历广博，不知贵寺对此，可有应对之方？”
方正大师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阿弥陀佛。李掌门抬爱。我少林……倒也无甚奇谋妙策，唯有一个笨拙的法子，姑且一试。”
他声音洪亮，带着佛门的慈悲与刚毅，“魔教所布陷阱，大多需外力触发方能显露杀机，其上又往往淬有剧毒，故而武当的解毒丹仍是不可或缺。”
众人纷纷颔首，心知这是实情。
方正大师继续道：“贫僧之意，可由各派推举轻功卓绝、身法灵动的同道，手持石块、粗壮树干等物，于队伍前方探路。以石击地，以木探路，主动触发那些暗藏的机关陷阱。如此虽慢，却可步步为营，为大队人马趟出一条相对安全的通道。不知此法，诸位意下如何？”
帐内响起一片附和的“嗯”、“有理”之声，然而细看众人神色，却多是眉头紧锁，目光闪烁。
这法子听着可行，可谁家弟子愿意去做那随时可能粉身碎骨的“趟雷”先锋？这烫手山芋，又该抛给谁？
方正大师目光澄澈，仿佛早已洞悉众人心中踌躇，朗声一笑，声震屋瓦：“阿弥陀佛！降魔卫道，本是我佛门弟子分内之事。诸位同道不必忧虑，这探路引雷的职责，我少林寺一力承担便是！寺中有些许弟子，对机关消息之术略通皮毛。届时，便由他们打头阵，烦请诸位同道在后掠阵，互为策应即可。”
此言一出，如同拨云见日！众人心头大石瞬间落地，脸上愁云尽散，纷纷拱手，由衷赞叹：“大师慈悲！少林高义！”“有少林高僧出手，此关无忧矣！”“真乃我武林泰山北斗之风范！”
赞誉之声一时不绝于耳，营帐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然而，端坐主位的李贺云，脸上笑容却显得有些僵硬，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
他心中飞快盘算：好一个武当少林！一个献丹解了毒林之困，一个揽下了探路之责，将前两关的功劳与风险都占了个十足十！这最难啃的硬骨头——第三关直面魔教主力精锐的决战，难道要我嵩山独自顶上去当那冤大头？绝无可能！
待赞誉声稍歇，李贺云重重咳了一声，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少林武当，侠肝义胆，实乃我辈楷模！前两关既已有应对之策，那这最后的第三关——黑木崖大门前的绝壁，又该如何部署？魔教在此必是精锐尽出，负隅顽抗，此乃生死之战！”
热烈的气氛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凝固。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众人，此刻都像是被掐住了喉咙，目光躲闪，或低头盯着自己衣袍上的纹路，或侧首望向帐外，竟无一人敢于迎上李贺云的目光。
谁心里都清楚，前两关的凶险在于环境与暗器，而这第三关，则是真刀真枪、血肉横飞的搏命！魔教最后的疯狂反扑，必然集中了所有顶尖高手，谁打头阵，谁就得承受最惨烈的伤亡。
这“首功”背后，是无数鲜活生命的代价。
李贺云环视一周，将众人的退缩尽收眼底，心中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朗声道：“既然诸位暂无良策，李某斗胆提议：此乃关乎此战胜负的最后一搏，非一家一派之力可当。届时，还请各派顶尖高手，放下门户之见，合兵一处，组成尖锋，由我嵩山弟子在前，各派高手紧随其后，精诚合作，并肩杀敌！唯有拧成一股绳，方能一举击溃魔教主力！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他刻意加重了“由我嵩山弟子在前”几字，目光如刀，缓缓扫过五岳其他四派掌门的脸。
这看似主动请缨，实则是将所有人都绑上了战车——我嵩山打头阵可以，但你们各家高手一个也别想缩在后面！
帐内死寂了片刻。
众人眼神交错，无声地传递着复杂的心绪。
虽心有不甘，却也明白李贺云此言在理，更堵住了推诿的借口。
最终，稀稀落落的应和声响起：“李掌门所言甚是……”“理当如此。”“合则力强，分则力弱……”
李贺云见众人勉强应下，心中稍定，脸色也缓和了几分。
虽然嵩山派必然首当其冲，承受最大的压力，但有各派高手在后支撑，总好过孤军奋战。
他沉声道：“好！既然诸位皆无异议，那便如此定下！今日天色已晚，诸位且回营早作准备。明日辰时初刻，兵发毒林，先探魔教虚实！”
一直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宁清林，自始至终如同入定老僧，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周遭激烈的争论与他毫无干系。
他心中早已拿定主意：此番华山精锐尽出已是极限，绝不可再为虚名去填那无底洞。
魔教覆灭与否，自有嵩山少林武当这等擎天巨擘去操心，华山只需保全实力，在这乱局之中……活下去。
他默默起身，随着人流悄然离开了大帐。
回到华山派那相对僻静的营区，弟子们早已翘首以盼。
宁清林将大帐中商议的攻山部署简要说了一遍。
岳不群侍立在旁，听得极为仔细，待师父说完，他眉头微蹙，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按过往记载，魔教这第一关毒林，向来倚仗的是天然毒物与少量伏兵袭扰，似乎……并未听说其中还遍布人为陷阱？是也不是？”
宁清林闻言，脚步一顿，眼中精光一闪，看向自己这位心思缜密的大弟子：“不错。毒林之中，毒虫蛇蚁滋生繁衍极快，人为布设的陷阱，时日稍长便易被啃噬破坏，效用大减，反不如那些天然的毒物来得持久难防。故此，历代攻山记载，确少提及林中有人为陷阱。你……莫非有所疑虑？”
岳不群点了点头，目光投向黑木崖方向那片在夜色中更显阴森的林海，声音低沉：“师父明鉴。弟子正是想到此节。从前没有，是因为魔教无需在毒林长期固守，只消拖延时日，待正道补给困难或士气低落自然退去。可今时不同往日！”
他语气陡然一沉，“此番我正道联盟倾巢而出，声势浩大，直逼其老巢，魔教已无路可退！他们岂会再如从前般，坐等我等被毒物所困？弟子斗胆揣测，魔教很可能早已在毒林之中，趁这几日空档，紧急加设了大量致命的机关陷阱！因为他们很清楚，我们不会给他们‘很久’的时间了！毒林，恐怕已非单纯的毒瘴之地，而是处处杀机的死亡之域！”
宁清林心头一震，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他猛地吸了一口凉气，看向岳不群的目光充满了赞许与凝重：“不群！你所虑极是！是为师疏忽了！魔教困兽犹斗，定会无所不用其极！这毒林，怕是已成龙潭虎穴！”
岳不群见师父认同，立刻躬身道：“弟子恳请师父示下，明日我华山弟子行进时，除了防备毒物偷袭，务必加倍小心脚下、身侧，提防一切可疑之处！宁可慢行，不可冒进！”
“好！就依你之言！”宁清林果断应下，随即又问，“为师让你提前联络郭老，紧急筹措的那批药物，可已送达？”
岳不群脸上露出一丝笃定的笑容：“师父放心，郭老极为迅速，已于昨夜三更时分，将东西悉数送达。解毒散、上品金疮药、提神醒脑的清凉油，数量充足。”
宁清林紧绷的神色终于放松了一丝，拍了拍岳不群的肩膀，难得露出一丝笑意：“甚好！甚好！我华山人数虽寡，倒也有这人数寡的好处，至少保命的家伙，能管够！传令下去，将这些药物，按双倍之数，分发到每一位弟子手中，务必贴身藏好！”
岳不群深深一揖，由衷赞道：“师父深谋远虑，弟子佩服！”
宁清林笑骂着挥了挥手：“少给为师灌迷魂汤！赶紧去办正事！”
“是！弟子遵命！”岳不群领命，快步转身安排去了。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
凛冽的山风如同发了狂的巨兽，在营盘间呼啸穿行，卷起漫天沙尘，吹得旌旗猎猎作响，几乎要挣脱旗杆。
连营帐都在狂风中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华山派营地内，弟子们早已整装待发，却并不急于汇入大队。
直等到武当派弟子在营区各处吆喝着分发“清心辟毒丹”，华山众人才在宁清林的带领下，不紧不慢地前去领取。
负责分发丹药的武当弟子看着他们这姗姗来迟的模样，虽未多言，眼神中却难免带了几分异样。
宁清林只作不见，坦然领了丹药，道声谢，便领着弟子们慢悠悠地向约定的集合地点走去。
到了集合地，岳不群环顾四周，嘴角不由得勾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只见南岳衡山派的人马，在掌门莫大那看似佝偻的身影带领下，竟比华山到得还要晚些。
莫大依旧是那副愁苦面容，抱着他那把从不离身的胡琴，慢吞吞地领着弟子们去领丹药，那份不紧不慢的劲儿，仿佛不是去赴生死之战，而是去赶一场无关紧要的庙会。
营地里并非空无一人，嵩山、少林、武当皆留下了相当数量的好手坐镇，以防魔教趁虚而入，端了老巢。
待各派人马终于陆陆续续聚齐，已是辰时过半。
在武当派弟子的引领下，这支汇聚了正道精华的四千余人大军，如同一条巨大的长龙，顶着呼啸的狂风，缓缓开拔，向着黑木崖脚下那片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墨绿色毒林进发。
风声呜咽，仿佛无数亡魂在林中提前发出悲鸣。
岳不群率领华山弟子，刻意与北岳恒山派的队伍合在一处。
他寻机靠近恒山净心师太，压低声音，将昨夜与师父分析出的“毒林恐有陷阱”的担忧快速说了一遍。
净心师太闻言，脸色骤变，宣了声佛号，眼中再无半分轻视，立刻传令下去，整个恒山派的行进速度明显放缓，虽未落到最后，但所有弟子都绷紧了神经，长剑半出鞘，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四周每一寸土地、每一丛灌木，提防着可能来自任何方向的致命偷袭。
而此刻，在黑木崖那如同巨兽獠牙般的峭壁之上，魔教的耳目早已将正道大举进攻的消息传递回来。
幽暗的总坛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冷酷而充满杀意的脸。
一切都如岳不群所料！就在正道联盟抵达崖下、安营扎寨的这几日空隙里，魔教岂会坐以待毙？长老桑三娘与五毒教教主亲自坐镇，驱使着大批精通毒术与机关的下属，如同最勤勉的毒蜘蛛，在毒林的每一处阴影里疯狂编织着死亡之网。
他们不仅利用了林中天然的毒虫瘴气，更在树木间、腐叶下、不起眼的路径旁，布设了数不清的淬毒弩箭、深坑尖桩、见血封喉的毒蒺藜，甚至将某些区域的地表薄薄一层浮土之下，埋满了遇力即爆的毒火雷！昔日吞噬生命的毒林，如今已被彻底改造，化为一个巨大的、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死亡陷阱。
桑三娘立于崖边，俯瞰着下方如蝼蚁般缓缓挪动的正道队伍，枯瘦的脸上露出一抹残忍而快意的狞笑，声音嘶哑如同夜枭：“来了……都来了！好得很！今日，定叫这毒林，成为尔等名门正派的……埋骨坟场！”
她身旁，五毒教主轻轻抚摸着腰间一个色彩斑斓的皮囊，囊中传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悉索爬行声，他阴恻恻地接口：“三娘放心，我五仙教的小宝贝们，早已饥渴难耐了。这份‘大礼’，定让他们……终身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