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冲、刘二牛、风笑三人尚不知晓,他们那位看似温文尔雅的师父,为了替他们扫清太原事件的尾,竟已孤身一人,以雷霆万钧之势挑了丐帮君山总舵,更在江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此刻,这三位名号渐响的“华山三侠”,正经历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江湖磨砺——在“虎威镖局”走镖的日子。
起初,三人心中颇有些不以为然。
走镖?不就是护着货物,穿州过府么?与他们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涯有何区别?甚至觉得有些大材小用。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们一记闷棍。
仅仅第一趟镖,便让三人吃足了苦头,深刻体会到何为“风餐露宿”。
尤其对于素来讲究、锦衣玉食惯了的富家少爷风笑而言,这简直是场酷刑。
风尘仆仆,黄沙扑面,再好的衣衫也蒙上一层洗不掉的灰黄;啃着硬邦邦、能硌掉牙的干粮充饥;夜里露宿荒郊野外,蚊虫肆虐,更要命的是镖局趟子手们此起彼伏、震天响的呼噜声,如同魔音灌耳,吵得人神经衰弱。
风笑俊俏的脸庞上写满了生无可恋,几次差点拔剑去堵那些鼾声的源头。
“这…这简直是人间炼狱!”风笑第一百零八次拍打着沾满尘土的衣襟,看着自己原本白皙修长的手指也变得粗糙黝黑,欲哭无泪。
令狐冲苦中作乐地咬了一口干饼,嘎嘣作响,含糊道:“风师弟,忍忍吧,就当体验民间疾苦了。你看二牛师弟,多淡定。”
二牛只是沉默地嚼着干粮,目光望着远方蜿蜒的土路,猎户出身的他,对环境的适应力确实强得多。
但那份沉默之下,是比风尘更沉重的压抑。
“寝食难安…古人诚不我欺!”令狐冲仰天长叹,随即被风笑丢来的一块石头砸中脑门。
幸而,华山上的艰苦训练和下山后几番历练打下的底子还在。
三人咬着牙,互相打气,主要是令狐冲负责打气,风笑负责抱怨,二牛负责默默承受,硬是撑了下来。
两个月,三趟镖,行程数千里,从最初的狼狈不堪,到后来渐渐适应了这种枯燥、疲惫却又必须时刻绷紧神经的生活。
货物安全送达,没有遭遇大的波折,却也见识了沿途各色人等,处理了几起小毛贼的窥伺。
当最后一趟镖的货物在目的地交割完毕,三人拿到微薄的酬劳时,才真正明白了师父岳不群的深意。
这并非让他们体验生活那么简单。
“原来…一个门派要维持运转,光靠名声不行,还得有进项。”令狐冲掂量着手中那点碎银子,若有所思,“这些镖银,看着不多,积少成多,却是镖局上下几十口人的嚼谷。咱们华山,怕也有类似的营生吧?”
“师父是想告诉他们,江湖不仅是刀光剑影,还有柴米油盐,不仅要武功高强,更要懂得经营之道,至少,不能被人轻易蒙骗。”
二牛的反应则截然不同。
走完这三趟镖,他身上那股压抑已久的杀气如同解封的凶兽,再也无法掩饰。
他常常在无人处对着虚空挥拳,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每一个可能与仇人相关的细节。
沉默寡言的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气息,连令狐冲和风笑都感到心惊。
十年的血海深仇,线索近在咫尺,他胸中的火焰,已烧得他片刻难安。
就在镖事结束,三人准备商议下一步时,一只熟悉的信鸽扑棱着翅膀落在了风笑的肩头。
取下竹管内的纸条,上面是师父岳不群简洁的字迹:终南山脚,会合。
三人精神一振,立刻收拾行囊,星夜兼程赶往终南山。
终南山下,林深树密,溪流潺潺。
当岳不群、宁中则带着小灵珊出现在视线中时,三个历经风霜的年轻人,心中涌起一股归家般的暖意。
岳不群的目光如同实质,缓缓扫过阔别近半年的三个弟子。
令狐冲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笑嘻嘻地凑上来行礼,但岳不群一眼便看出他气息悠长,内功根基愈发扎实,显然并未荒废修行。
刘二牛上前拜见,动作沉稳,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压抑不住的火焰,杀机与焦灼几乎要溢出来。
风笑则显得沉静了许多,眉宇间褪去了不少青涩,眼神锐利如出鞘的剑锋,身姿挺拔,显然武功精进不小。
宁中则在一旁看着,眼中也流露出欣慰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
孩子们,都成长了,也吃了不少苦。
岳不群微微颔首,心中满意。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卖关子,目光直接落在二牛身上,开门见山:“二牛,十年血仇,今日该有个了断了。还记得当年杜虎临死前供出的那些人吗?”
二牛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
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师父!弟子无时无刻不敢或忘!没死的,还有四个!”
“不错。”岳不群声音沉稳,清晰地复述道,“张四,在四川绵阳立了张家庄!林蛟与韦锋是结拜兄弟,两寨合并以青蛟寨为主,去了祁连山!还有那个韦锋,寨名青锋寨!至于蒋锁,摇身一变,成了商州的捕头。商州在何处,你们应当知晓。”
他将仇人如今的身份、落脚点,如同摊开地图般指给二牛看。
二牛跪在地上,身体因极致的情绪而微微颤抖,将这三个地名死死刻入骨髓,刻入灵魂!
商州、绵阳、祁连山!
岳不群看着爱徒眼中翻涌的仇恨与即将爆发的戾气,面色转为凝重,沉声道:“线索为师给你了。但二牛,你需谨记!紧守本心,问心无愧!华山七戒,是为师传你的立身之本,更是你行事的准绳!不要让滔天恨意蒙蔽了你的双眼,沦为只知杀戮的凶徒!报仇,亦需持正!”
二牛重重地磕了一个响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山石上,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血誓般的决绝:“弟子谨遵师命!绝不滥杀无辜,错放一个良善!但也绝不放过任何一个该杀之仇寇!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好!”岳不群上前一步,扶起二牛,拍了拍他坚实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杀伐之意,“记住,敢在华山脚下立寨行凶者,本就该死!去吧,这一天你等了十年,这心结,唯有你自己的剑才能解开!”
“谢师父成全!”二牛再次深深一躬,声音哽咽。
他直起身,眼中再无迷茫,只有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转向宁中则和小师妹灵珊,抱拳行礼,再无多言,转身便走,身影决绝,如同离弦之箭,直指最近的仇敌——商州蒋锁!
令狐冲和风笑看着二牛孤身离去的背影,心中担忧,脚下踟蹰,下意识地看向师父师娘。
宁中则柳眉微蹙,低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同门如手足,血仇当前,你们难道要让二牛一个人去闯龙潭虎穴吗?!还不快跟上!”
两人如梦初醒,连忙向岳不群夫妇行礼告退:“师父师娘放心,我们定护二牛周全!”
话音未落,两人已施展身法,如两道青烟,疾追二牛而去。
身后,传来小灵珊不依不饶的吵闹声:“爹爹!娘亲!珊儿也要去帮师兄打坏人!放开我!”
却被岳不群和宁中则一左一右牢牢拉住。
这可不是游戏,而是刀头舔血、你死我活的复仇之路。
宁中则望着三个弟子消失的方向,眉宇间忧色难掩:“师兄,他们三个…真的不会有事吗?那蒋锁既为捕头,恐有官府背景,商州又是龙蛇混杂之地……”
岳不群握住妻子的手,目光深邃而平静:“师妹,放宽心。他们早已不是半年前华山上的雏鸟了。‘华山三侠’的名号,是他们在江湖上一拳一脚打出来的。未来的路,终究要他们自己去闯,这血仇,也只能由他们自己去报。”
他顿了顿,看着妻子依旧担忧的眼神,微微一笑,“若实在放心不下,我们暗中跟着便是,权当是给他们压阵。”
“好呀!好呀!暗中跟着师兄们!珊儿保证乖乖的!”小灵珊一听能“暗中行动”,立刻转悲为喜,大眼睛亮晶晶的,刚才还撅得能挂油瓶的小嘴也咧开了笑容。
***
十日后,商州。
黄昏时分,街市渐渐冷清。
蒋锁,这位商州府衙的蒋捕头,拖着有些疲惫的步伐,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
街边的小贩、相熟的店主纷纷热情地招呼着:“蒋头儿,下值啦?”“蒋捕头辛苦!”
蒋锁脸上堆着笑,一一回应,心中却涌起一股不真实的恍惚感。
谁能想到,十年前,他还是个在刀口舔血、惶惶不可终日的流寇头子?
当年兵败溃散,他凭着在边军伍长任上学到的几手粗浅战阵功夫,带着十几个同样走投无路的兄弟,也曾占山为王。
可他终究是佃户出身,骨子里还存着朴素的良知,不肯做那杀人越货、祸害百姓的勾当,只劫掠了些过往富商,攒下些许银钱。
后来听闻华山岳掌门扫荡周边山寨的风声,胆气本就不壮的他,立刻解散了山寨,带着心腹兄弟,用那些银钱疏通关节,摇身一变,在这商州城当上了捕快。
十年兢兢业业,熬资历,也办了几件像样的案子,终于升任捕头。
娶了贤惠的妻子,又纳了一房小妾,生了一个乖巧的女儿和两个虎头虎脑的小子。
每每看着家中灯火,听着儿女嬉闹,他都觉得像是做梦,这安稳富足的日子,是他十年前想都不敢想的。
最近更是顺风顺水,连做梦都能笑醒。
然而,命运的转折往往就在人最松懈的时刻降临。
就在他转过一条僻静小巷,离家门不过百步之遥时,脑后突然袭来一股恶风!
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只觉眼前一黑,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刺骨的寒意和潮湿的泥土气息将他唤醒。
他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清晰。
篝火跳跃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他发现自己身处一片远离城郭、人迹罕至的密林深处。
三个年轻的身影围坐在火堆旁,火光在他们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没有蒙面,大大方方地露着脸。
蒋锁的心猛地沉到了谷底!
不是劫财!对方如此肆无忌惮,所求必定更大!
“既然醒了,就别装死了,坐起来说话。”一个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声音响起,正是火堆对面那个身材最为壮硕、眼神如同噬人猛虎的少年——刘二牛。
蒋锁知道瞒不过,挣扎着坐起身,动作牵扯到后颈的剧痛,让他一阵龇牙。
他毫不犹豫地跪倒在地,以头抢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三…三位大侠!小的…小的只是商州府一个小小的捕头,平日里安分守己,绝不敢作奸犯科啊!上有七十老母需奉养,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儿…求三位大侠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小人愿做牛做马报答!”
他涕泪横流,姿态卑微到了尘土里。
一旁的令狐冲站起身,缓缓抽出腰间佩剑。
剑身寒光闪闪,靠近剑锷处,一个清晰的山峦云雾纹饰在火光下格外显眼。
他将剑横在蒋锁面前,声音带着一丝玩味:“蒋捕头,认识这把剑吗?”
蒋锁定睛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华山弟子佩剑!那独特的标志,他当年在华山脚下“讨生活”时远远见过!
刚刚略微放松的心弦瞬间又绷紧到极致!
华山!华山弟子!再联想到最近名震江湖的“华山三侠”……眼前这三人的身份呼之欲出!
“认…认识!这是华山高足佩剑!”蒋锁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连忙又磕了几个响头,“小人有眼不识泰山!三生有幸,竟…竟能当面见到‘华山三侠’!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他磕头如捣蒜,额头很快一片青紫。
令狐冲用剑身轻轻托住他下拜的身体,没让他继续磕下去,将他扶起,按坐在火堆旁,正对着目光冰冷如刀的刘二牛。
二牛早已将眼前这张带着惊恐和谄媚的脸,与记忆中模糊的仇人画像反复比对。
此人并非当年直接参与屠戮他村庄的元凶,但当年敢在华山脚下立寨,便是对华山最大的挑衅,也是他复仇路上必须清理的障碍。
本想狠狠敲打一番,却发现对方武功早已荒废,连三流都算不上,浑身散发着市井小吏的油滑与怯懦。
此行主要目的还是为了确认其他几人的确切信息。
“‘蒋锁’,”二牛开口,声音如同冰冷的铁块摩擦,“十年前,一伙流寇的首领,武功约莫二三流水平。家中无老人,一妻一妾,膝下一女两子。我说得可对?”
蒋锁如遭雷击,浑身筛糠般抖起来,刚刚坐稳的身体又软了下去,再次扑倒在地,哀嚎道:“大侠明鉴!当年落草为寇,实在是走投无路,被逼无奈啊!小人从未伤及无辜百姓性命!求求三位大侠开恩!要杀要剐冲小人来!放过小人的妻儿老小吧!她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泪水混着泥土糊了满脸。
二牛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伸手将他再次拉起坐好,语气依旧冰冷,却少了些杀意:“不必嚎了。我师兄弟三人在商州盘桓数日,访查过你的风评。你处事还算公正,在百姓口中名声不坏。今日‘请’你来,并非要取你性命,只是想问你几件事。”
蒋锁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用脏污的袖子胡乱擦着脸,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大侠请问!小人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
“张四、林蛟、韦锋,这三人,你认识吗?”二牛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
蒋锁心头一凛,努力在混乱的记忆中搜寻,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道:“这…这三人小人当年略有耳闻,都是十年前在华山周边……呃…立寨的盗匪。”
他硬生生把“好汉”咽了回去。
“他们当年立寨的具体位置,你可清楚?”二牛追问,眼神锐利如鹰。
“这……”蒋锁额头冷汗涔涔,绞尽脑汁地回想,最终还是颓然摇头,“小人…小人当年自顾不暇,与他们并无深交,实在不知他们寨子的确切所在…小人无能!求大侠恕罪!”
他又要磕头。
看着眼前这惊弓之鸟般的蒋锁,二牛知道再问下去也是徒劳。
此人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也磨掉了胆气和记忆,只剩下一身苟且偷生的市侩与对家人的牵挂。
二牛与令狐冲、风笑交换了一个眼神。
三人微微点头。
“蒋锁,”二牛的声音在寂静的林中显得格外清晰,“念在你十年间安分守己,未曾为恶,在商州也算得上一个‘好’捕头的份上,当年在华山脚下立寨之罪,我师兄弟三人,今日便不再追究。”
蒋锁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随即又是几个响头重重磕下:“谢大侠不杀之恩!谢大侠开恩!小人蒋锁,此生铭记三位大侠恩德!”
师兄弟三人不再多言。
令狐冲和风笑身形一晃,已如鬼魅般消失在黑暗的树林深处。
二牛最后冷冷地瞥了瘫软在地、兀自叩谢不止的蒋锁一眼,足尖一点,也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
过了许久,蒋锁磕得头晕眼花,额头痛得麻木,才敢微微抬起头。
眼前,只剩下那堆即将燃尽的篝火,噼啪作响,跳跃着微弱的光芒。
林间空寂,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呼——”
蒋锁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把积压在胸腔十年的恐惧和方才濒死的绝望都吐出来。
他浑身脱力,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让他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
夜风吹过林梢,发出呜呜的声响,仿佛刚才那场冰冷的审判,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