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昭华公主的府邸深处,气氛却与周平那边的哭笑不得截然不同。
昭华公主的闺房内,弥漫着一股沉重压抑的气息。
雕花窗棂旁,端坐着一名男子。
他身姿如松,挺拔而沉稳,即使只是静坐,也自带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场。
一身玄色暗纹常服,掩不住久经沙场磨砺出的凛冽与锐利。
面容俊朗,线条分明,眉宇间凝着一股不怒自威的英气,那是常年发号施令、决人生死蕴养出的气度。
眼神锐利如鹰,扫视间仿佛能洞穿人心,但此刻看向昭华时,却沉淀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温和与担忧。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看似随意地搭在膝上,却仿佛蕴含着随时能爆发的力量。
此人,正是刚刚凯旋回京、威震北境,被元康帝加封为抚远大将军的大齐北境统帅,五皇子李承戬,乳名常珂。
而他,也正是昭华公主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
常珂眉头微蹙,声音低沉却难掩关切:“昭华,有哥哥亲自护送你还不行吗?为何非要指定那个叫周平的小捕快?此去路途遥远,他身份低微,未必堪此重任。”
昭华公主(七公主)坐在绣墩上,手指用力绞着丝帕,眼圈微红,语气里带着一股执拗的怨气。
“哥!若不是因为这个周平当初多事,推了那火罗世子一下,后面怎么会引出那么多风波?
我又何至于要被父皇远嫁到火罗那种苦寒之地去和亲?这一切的起因都是他!
若不让他亲自护送,吃点苦头,我…我咽不下这口气!”
屋内烛火跳跃,映照着兄妹二人略显复杂的神情。
他们的母亲瑾贵妃慕容云珠,原是北方部族进献的贡女。
虽得父皇一时宠爱,但在宫中终究根基浅薄,带着异域血脉的他们,自幼待遇便隐隐低于其他皇子皇女。
自瑾贵妃早逝后,情况更是急转直下。
常珂年纪轻轻便被调往危机四伏的北境军中,常年与塞外部族征战,在血与火中挣扎求生,很少感受到宫廷的温暖与父母的呵护。
昭华虽留在宫中,却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常年军旅生涯将五皇子打磨得沉稳内敛、意志如铁。
他习惯于用实力和军功说话,对妹妹却有些护短。
常珂看着妹妹委屈又倔强的样子,对妹妹充满怜惜,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不再反对。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心腹侍卫压低的通报声:“殿下,有人求见。”
五皇子李承戬神色不变,似乎早有预料:“让他们进来。”
房门无声开启,几名身着宽大黑色斗篷、遮掩得严严实实的人影悄步而入。
一进入内室,众人纷纷摘下兜帽,露出的面容赫然是朝中几位重量级的西山党官员。
为首者正是内阁首辅严济,身旁跟着的还有左都御史章思培等数位心腹。
众人齐齐向五皇子行礼。
其中一位面容精干的官员率先开口,语气急切:“殿下,您此次凯旋回京实属不易,若能借此良机再多盘桓些时日,朝中格局必定大有可为!”
五皇子李承戬目光平静,声音沉稳:“常珂知道诸位臣工的心意,皆欲推我入主东宫。
然则,如今太子虽犯下大错,闹得沸沸扬扬,父皇却至今未动废立之念,仅令其闭门思过。
足见父皇对常洛仍心存保全之望。既然时机未至,我多留些时日,恐怕也难有太大变故。”
另一位官员立刻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殿下,您此次奉旨护送公主殿下和亲火罗,便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良机啊!”
“哦?”常珂眼神微动,“此话怎讲?”
那官员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仿佛献上妙计:“只要殿下见到火罗国王,私下许以重利,说服其陈兵于我边境之外,做出威慑之势。
届时京城震动,陛下必感外患临头,内忧外困之下,除了倚仗殿下您这等军功赫赫的皇子,还能倚仗谁呢?大事何愁不成?”
常珂闻言,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目光锐利地看向那名官员:“你是…兵部右侍郎刘峥,是吧?”
兵部右侍郎刘峥连忙躬身,脸上带着谄媚:“殿下好记性!正是下官!”
常珂脸上的笑意骤然消失,声音冷了下来。
“刘侍郎身在兵部,掌一方军务,那你可知,我北境将士,每年为了抵御外虏,要战死多少儿郎?
边境州府的百姓,又会因战乱流离失所、死伤多少?被抢掠焚毁的物资粮草,又该以何数计?”
刘峥被问得瞠目结舌,他虽在兵部,却久居京官,于边塞实情所知甚少,只得讷讷不能言,茫然摇头。
常珂的目光如冰刃般扫过刘峥,声音低沉而精确:
“据北境都督府最新统计,过去一年,大小七十三战。”
“我北境边军,阵亡、伤残者,共计一万八千四百二十七人。其中,游击将军以上军官,战殁二十九人。”
“北境三州十七县,遭胡骑蹂躏,百姓死难、失踪者,核实有两万三千余口。
被焚毁的村庄,一百四十四座。被掳掠的牛羊牲畜,超过十万头。损失的粮秣、军械、盐铁,折合白银,不下二百四十万两。”
常珂死死盯着面如土色、浑身筛糠的刘侍郎,声音里压抑着雷霆之怒。
“刘侍郎,现在你还觉得,让火罗铁骑陈兵关外,是‘良机’吗?这一笔笔血债,你兵部的账册上,可曾记得有如此清楚?!”
“你现在,竟要本王为了一己之私,主动引狼入室?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以里通外国、动摇国本之罪,将你就地正法?!”
那官员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一个字也不敢再说。
此时,一直沉默的首辅严济缓缓开口,声音平稳老辣:
“殿下息怒。兵者,诡道也。刘大人的意思,并非是真要引狼入室,资敌以害国。
老臣看来,近些年火罗国势日盛,接连吞并周边部落,其野心昭然若揭,与我大齐必有一战,无非早晚而已。
倘若真有刀兵相见那一天,已嫁入火罗的昭华公主殿下,又将置身何地?届时才是真正的进退两难。”
常珂眼神一凝,沉默了下来。
严济继续道,话语如同带有魔力:“为何我们不借此机会,未雨绸缪?
若殿下能入主东宫,乃至将来荣登大宝,至少在我大齐新君稳定朝局之前,火罗为保既有利益,必会与我相安无事。
这岂非是止战息戈、于国于民、于殿下、于公主皆为两全之策?”
左都御史章思培也适时附和:“下官以为严阁老所言切中要害。殿下,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若一味拘泥,只怕最终受制于人,悔之晚矣。”
常珂的目光扫过眼前这些老谋深算的臣子,又瞥了一眼旁边眼中充满期盼与依赖的妹妹,眉头紧锁,陷入了长时间的沉思。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
“此事…关系重大,我会仔细考虑。你们都先下去吧。”
众人相互看了一眼,抱拳:
“是,臣等告退。”
众人重新戴上兜帽,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