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谬误之眼”所带来的那份关于错误与美的哲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霍天渊心中漾开的涟漪久久未平。他时常对着那投射出绚烂极光的球体发呆,思考着可控与失控、有序与混沌、功能与形式之间那幽微难辨的界限。然而,现实的琐碎终究会冲淡哲学的玄思,尤其是当他的“霍氏奇物租赁”业务持续火爆,以及个人炼器实验不断产生新的“成果”(无论有用与否)时,一个非常现实且日益严峻的问题再次摆在了他的面前——炼废材料的堆积。
不同于那些功能完整、只是效果奇葩可以用于租赁的“成品”,真正的炼废料,是指那些在炼制过程中因各种原因导致结构彻底崩溃、能量回路湮灭、或者性质发生不可控劣变的材料残骸。它们无法回炉(因为性质已变且混杂),难以分解,更无任何使用价值,通常的处理方式只能是集中起来,由执事殿派遣专人,运往宗门管辖的特定区域进行深埋或用法术彻底湮灭。
霍天渊作为器鼎峰乃至全宗知名的“高产”且“高失败率”炼器师,其产生的炼废料数量自然是同辈中的翘楚。以往,这些废料都会被定期清理走。但这一次,看着执事殿弟子们准备将新一批如同小山般的、色彩斑驳、形态扭曲、散发着杂乱微弱能量波动的废料装车运走时,霍天渊心中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不舍。
这些废料,终究曾承载过他的构思,浸润过他的灵力,见证过他一次次或成功或跑偏的尝试。它们虽已“死亡”,但其扭曲的形态、驳杂的色彩、混乱的气息,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存在”?直接湮灭,是否太过……无情?
一个突兀的、带着几分顽童般恶趣味的念头,在他脑海中诞生——何不将这些炼废料,像搭积木一样,堆砌成一个巨大的雕塑? 不为美观,不为实用,仅仅是为了让这些“失败”的痕迹,以一种更具象、更“不朽”的方式留存下来,也算是对它们,对自己过往无数次尝试的一种另类纪念。
说干就干。他动用了一些租赁业务赚来的灵石,说服了执事殿,将这批以及后续一段时间产生的炼废料,都运到了器鼎峰后山一处相对偏僻、但视野开阔的悬崖平地上。他没有设计图纸,全凭一时兴起,如同一个顽童堆砌沙堡,开始了他这项庞大的“垃圾艺术”工程。
过程毫无章法可言。他将断裂的剑胚插入扭曲的盾牌碎片中;将熔融后凝固成怪异疙瘩的金属块垒在失效的符文基座上;把颜色俗艳的琉璃残片镶嵌在焦黑的木料之间;甚至将几罐处理不掉的、粘稠的“万能胶”残渣,也当作“粘合剂”涂抹在一些关键连接处……他完全放任自流,只看形状和大小是否能够“卡”在一起,或者哪种颜色的废料放在一起能产生最刺眼的对比。
数月之后,一尊巨大的、高度超过五丈的金属雕塑,赫然矗立在了悬崖之畔。
这尊雕塑,实在难以用言语准确形容其“风采”。它整体呈一种不稳定的倾斜姿态,仿佛随时会倒塌。主体由各种奇形怪状的金属块、断裂的兵刃、扭曲的框架胡乱拼接而成,表面布满了坑洼、尖刺、以及如同瘤疤般的金属疙瘩。色彩更是灾难性的混杂,暗沉的铁灰、刺眼的铜绿、俗气的金红、焦黑的碳色……毫无规律地交织在一起,一些地方还残留着炼制失败时能量灼烧留下的诡异纹路。它没有明确的形象,既不像人,也不像兽,更非任何已知的器物,硬要描述,更像是一堆被无形巨手随意揉捏、然后丢弃在此的工业残渣聚合体,散发着一种混乱、破败、甚至带着几分不祥的的气息。
简而言之,丑,丑得惊心动魄,丑得别具一格,丑到足以让任何稍有审美的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皱眉移开视线。
器鼎峰的弟子们很快发现了后山这尊新“地标”。起初是好奇,待看清其真容后,无不掩面而走,私下里戏称其为“霍师兄的审美灾难”、“器鼎峰之耻”,甚至有人打赌这玩意儿能在山风中屹立几天而不倒。连几位前来查看的长老,在目睹其尊容后,也都嘴角抽搐,摇头叹息着离去,只当是霍天渊又一次特立独行的“行为艺术”,并未过多干涉。
霍天渊自己却颇为满意。他时常在黄昏时分,来到这尊丑雕像下,仰望着它那在夕阳余晖下拉得更加扭曲怪异的影子,心中并无羞惭,反而有种异样的平静。这尊由无数失败凝聚而成的怪物,仿佛一个沉默的见证者,提醒着他炼器之路的坎坷与真实。
然而,谁也没有料到,这尊被众人视为笑柄的丑雕像,竟会在一个危机降临的夜晚,扮演一个意想不到的角色。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一股隶属于附近一个魔道宗门“阴煞宗”的侦查小队,凭借着某种隐匿气息的秘宝,竟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云梦宗外围,意图窥探器鼎峰的虚实,特别是关于近期传闻中霍天渊炼出的新材料“流银”的情报。
这几名魔修修为皆在筑基中后期,行动诡秘,经验老辣。他们如同鬼魅般避开外围巡逻弟子,悄然摸上了器鼎峰后山,准备寻找制高点观察峰内情况。
就在他们接近那片悬崖平地时,走在前面的那名魔修猛地停下了脚步,瞳孔骤然收缩,倒吸了一口凉气!
月光惨淡,山风呼啸。在朦胧的夜色背景下,一尊巨大、扭曲、狰狞无比的黑暗轮廓,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洪荒巨兽,沉默地矗立在悬崖边缘!那支离破碎的形态,那反射着幽冷微光的金属尖刺,那混杂着毁灭与混乱的诡异气息……尤其是在这夜深人静、视野不清的环境中,更显得无比恐怖、无比骇人!
“那……那是什么东西?!”一名魔修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以他们的见识,竟完全无法辨认出这尊庞然大物的来历。是某种从未见过的护山妖兽的骸骨?还是一尊凝聚了无尽煞气的远古魔像?或者是……云梦宗新炼制的、某种他们无法理解的巨型战争法器?
未知,放大了恐惧。那狰狞的外形,那死寂中透出的不祥,强烈地冲击着他们的心神。尤其是那雕像倾斜的姿态,仿佛下一刻就要扑将过来,将其吞噬!
“小心!此地有古怪!这玩意儿……气息不对!”小队首领脸色凝重,死死盯着那尊丑雕像,不敢贸然前进。他试图用神识探查,却发现那雕像周围似乎萦绕着一股混乱的力场,将他的神识干扰得七零八落,更加深了他的忌惮。
就在这几名魔修被丑雕像震慑,心神不宁、迟疑不前的宝贵片刻——
“嗡——!”
器鼎峰上空的云雾骤然翻滚,一道覆盖了整个山峰的淡金色光罩瞬间亮起!无数玄奥的符文在光罩上流转,散发出浩瀚而威严的灵压!
宗门护山大阵,被惊动了!
原来,这几名魔修虽然隐匿手段高明,但他们靠近核心区域以及那瞬间因震惊而泄露的一丝气息,终究还是触发了护山大阵更深层次的预警机制!
淡金色的光罩如同倒扣的巨碗,道道蕴含着诛邪破魔之力的金色光箭,如同疾风骤雨般从四面八方攒射而来,瞬间将那片区域笼罩!
那几名魔修骇然失色,再想遁走已然不及。仓促间撑起的护体魔光在蕴含着天地正气的宗门大阵攻击下,如同纸糊般脆弱,瞬间便被撕裂、洞穿!
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又迅速湮灭。不过呼吸之间,这支精锐的魔道侦查小队,便在宗门大阵的无情绞杀下,化为飞灰,形神俱灭。
危机解除。护山大阵的光芒缓缓隐去,器鼎峰重归寂静,只有山风依旧在呼啸。
而当值守的弟子和闻讯赶来的长老们迅速赶到后山时,看到的只有战斗残留的微弱能量痕迹,以及那尊在月光下依旧沉默矗立、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的……丑雕像。
很快,事情的经过被还原。当众人得知,竟是这尊被所有人嫌弃、嘲笑的丑雕像,以其惊世骇俗的丑陋和狰狞,意外地震慑了潜入的魔修,为他们争取到了那至关重要的、导致魔修暴露的迟疑片刻时,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极其精彩。
愕然,难以置信,随后是阵阵爆发的哄笑,以及笑声过后,看向那丑雕像时,目光中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感激,有荒谬,更有一种啼笑皆非的敬意。
“霍师兄……这……你这雕像,立大功了啊!”一位师弟指着那丑雕像,笑得直不起腰。
“谁能想到,咱们器鼎峰的守护神,长……长这样?”另一位师姐忍俊不禁。
“以后谁再说这雕像丑,我第一个跟他急!这可是救了咱们器鼎峰颜面(虽然方式有点歪)的大功臣!”
消息传开,这尊原本被视为“器鼎峰之耻”的丑雕像,一夜之间风评逆转,成了宗门内一个极具传奇色彩的谈资。它被弟子们戏称为“丑尊”、“威慑魔像”,甚至有人开始觉得,看久了,这雕像那混乱不羁的线条,似乎也透着一股子不屈的、桀骜的“霸气”。
霍天渊得知此事后,也是愣了半天,随即望着后山方向,露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笑容。他走到窗前,看着那在晨曦中轮廓愈发清晰的“丑尊”,摇了摇头,轻声自语,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几分感慨,更有几分洞察世事的了然:
“看来,美丑之分,存乎一心。有用无用,亦在时势。我这‘审美灾难’,倒成了‘护山功臣’……这炼器之道的无常,果真妙不可言。”
自此,“丑尊”正式成为了器鼎峰后山的一道特殊风景线,无人再提拆除之事。它以其独一无二的“歪”方式,证明了即便是在以实力为尊的修仙界,有时候,“意想不到”和“纯粹的精神冲击”,也能成为一种另类的、强大的力量。而霍天渊,则在他那充满了意外与反转的炼器名录上,又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以一堆废料,成就了一位另类的“宗门守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