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蕙的手指微微一动,仍攥着谢珩的袖角。她没有松手,也未再用力,只是那样轻轻垂着,仿佛一丝力气都舍不得抽离。
帐篷里静得能听见火苗舔舐药炉底的噼啪声。春桃蜷在角落打盹,药勺还握在手里,指尖泛白。风雪渐弱,帐帘被夜风掀动,鼓一下,又落一下,偶尔漏进一线微光,划过昏暗的地面。
谢珩低头看着她。她面色苍白如纸,唇瓣干裂起皮,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正欲起身去处理军务,忽听她喉间挤出一声低语:“别走。”
他顿住脚步。
她双目紧闭,眉心拧成结,手指猛地收紧,指甲刮过他的袖面。下一瞬,她侧身剧烈咳嗽,鲜血从嘴角溢出,滴落在枕上,迅速洇开一片刺目的红。
谢珩立刻蹲下,一手扶住她的肩。她蜷缩成一团,像被人扼住了心脏,喘息艰难,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呜咽,额上冷汗涔涔。
“北...狄...”她断续开口,“黑水坡...骑兵...分两路...”
谢珩眼神骤凝,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嘴唇,不曾打断。
她又咳了一声,血沫喷溅到他手背。她想抬手去摸袖中玉佩,可手臂刚动便软了下去。
谢珩自行取出那块玉。玉身温热,边角已被摩挲得圆润,是他五年前亲手所刻。他不作迟疑,将玉贴在自己胸前,隔着衣料紧抵肌肤。
“我在。”他说,“你说,我听着。”
她缓缓睁眼,视线模糊,只看得见他的轮廓。唇瓣轻颤:“你...不装了?”
他望着她,用拇指拭过她手背的凉意。“从前怕你知道太多,会惹祸。”声音低沉,“现在...我不想再瞒你了。”
她怔了片刻,嘴角微扬,似想笑,却又呛咳起来。这一次,血自鼻腔流出,顺着脸颊滑落,冰凉地淌过鬓角。
谢珩取帕轻擦,动作极缓。她忽然攥住他的手腕:“三天...他们三日内必动...粮道...绝不能断...”
“我知道。”他点头,“我会派兵驻守黑水坡。”
她还想说话,眼皮却开始沉重,身子一点点往下陷。最后一眼望向他,声音细若游丝:“别丢下我...”
话音未落,人已昏沉过去。
谢珩未动。他依旧跪在床前,一手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将玉佩收回腰带。他凝视她许久,才缓缓起身。
他走向帐口,掀开一道缝隙。冷十三立于外头,黑斗篷裹身,手按剑柄。
“传令。”谢珩低声吩咐,“封锁东营至黑水坡所有路径,派人轮巡,严禁任何人进出。”
冷十三应声未动。
谢珩回首望了一眼床上的人,声音压得更低:“另,将备用粮道图抄三份。一份送往前锋营,一份交予青崖,命他送往西岭哨所。最后一份...烧了。”
冷十三抬眸:“当真要毁?”
“对。”谢珩语气坚定,“万一有人被俘,也不能让敌军拿到真图。”
冷十三默然片刻,领命而去。
谢珩回到床畔坐下。他将她的手轻轻塞进被中,拉高披风盖住她双肩。她指尖冰凉,泛着青紫。他用自己的掌心包裹住她的手,试图渡去些许暖意。
帐内唯有炉火轻响。
良久,她身子微动,眼皮轻颤,却未醒来。口中呢喃一句,声音太轻,他听不真切。
他俯身靠近。
她低语:“娘...别走...”
谢珩一怔。
她不是在唤他。眉头紧锁,似在承受巨大痛楚。接连几声干咳,虽无血,却每咳一次,全身都在颤抖。
他探手抚她额头,触到一片滚烫。
立即翻找药箱,取出退烧药粉,兑水调匀,扶她半坐喂服。她饮至一半便呛住,药汁顺着嘴角流下。他以帕擦拭,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猛然睁眼。
这一回,目光清明了些。
“你在。”她说。
“我在。”他答。
她静静看着他,良久无言。而后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他胸口——正是方才玉佩贴放之处。
“它...原本就是你的?”
“嗯。”他点头,“五年前灯会,我刻的。”
她记起来了。那日她穿杏色裙衫,他饮酒微醺,言语结巴。两人互赠信物,她赠他半截玉簪,他回她这块玉。后来被继母搜走,称是“不祥之物”,从此杳无踪影。
原来一直藏在他身上。
她想笑,刚牵动嘴角,剧痛袭来。她蜷缩起来,死死攥住他的衣角。
“疼?”他问。
她点头。
他不再犹豫,取出玉佩,轻轻覆上她额头。她闭目,呼吸渐渐平稳。
“这玉...能镇痛?”他问。
她未睁眼,只轻“嗯”一声。
谢珩懂了。他终于明白为何每次她咳血之后,总要寻这块玉。也明白了她为何宁可硬撑,也不肯求他出手相助。
因为她知道,这块玉对他而言,意义非凡。
他将玉佩重新系回腰间,握住她的手:“以后不必藏着。你要用,随时拿去。”
她不语,指尖微微一动,似在回应。
帐外传来脚步声,亲卫低声禀报:“世子,前锋营急报,东营西侧发现可疑足迹,已派人追踪。”
谢珩颔首:“知晓了。”
他并未即刻离去。他在等她睡稳。待她呼吸深长,手指松开,他才轻轻抽出手,为她掖好被角。
转身欲出,她又醒了。
“谢珩。”她叫他名字,不再是“世子”。
他停下。
她望着他,目光轻柔,却直抵人心:“你说过...要一起死的。”
他回头,走回床前蹲下。
“我说过。”他握紧她的手,“所以你别先走。等我把北狄赶回漠北,等我清理朝中奸佞,等我们都能堂堂正正活着的那一天——你再走,也不迟。”
她凝视他良久,终于轻轻点头。
他起身欲行,她再次开口:“等等。”
他回身。
她从枕下取出一方染血的白帕,递向他。
“拿着。”她说,“若我...来不及说,你就看这个。”
他接过,未问内容。他知道,这是她用性命换来的密报。
他将帕子收入怀中,郑重道:“我不会让它白费。”
她这才合上双眼。
谢珩伫立床边,确认她呼吸安稳,方转身掀帘而出。
冷十三仍在等候。
“主上。”他低声问,“接下来如何行事?”
谢珩望向远处山影,声音冷峻:“准备夜探黑水坡。我要亲自去看,北狄究竟埋了多少伏兵。”
冷十三一震:“您要亲往?”
“对。”他抚了抚怀中的帕子,“她给我的情报,我不能坐等。”
冷十三不再多言。他明白,自今夜起,那个装疯卖傻的纨绔世子,已然彻底消逝。
帐内,薛明蕙静静躺着,手指微蜷,似仍握着什么。唇角残留一抹血痕,未曾拭净。火光映在她脸上,照出一道蜿蜒泪迹。
她眼角湿润,睫毛轻颤了一下。
风从帐缝钻入,吹熄了半盏油灯。
黑暗缓缓漫上来,覆住她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