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本国邻郡,抑或克连王国,皆有流民络绎前来落户,街衢日喧,廛市日盛,诚为百年未遇之景。”
李方清微微颔首,指节轻叩案沿,含笑反问:
“盛景之下,可有难处?”
杨溥眉心轻蹙,语气仍恭谨,却带几分隐忧:
“难处确有一桩。
镇中屋舍、作坊、仓廪,早已人满为患。
若再拓地营建,势必要削割近郊良田。
寸土寸金,下官踌躇难决。”
李方清目光掠过窗外阡陌,语气沉稳而悠长:
“燕赵镇既为领地中枢,将来若筑城,此处便是城心。
城心之地,商肆百工云集,本就不可能再以农事为主。耕地缩减,乃大势所趋。”
杨溥轻叹,拱手更深:
“主公明鉴。
下官亦思及转农为工之策,然农夫久握锄犁,技艺禀赋各异,骤然易业,恐效率不逮旧习。
且那些良田沃壤,一垄一沟皆百姓血汗,一旦化为坊巷,未免可惜。”
李方清指尖在案面轻轻一叩,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既已权衡,便不必再犹豫。
镇外那片农田——该舍就舍。
命鲁班即刻勘地,先起民居,再造厂房,工期一月内须见雏形。”
杨溥略一躬身,仍存顾虑:
“那原先以农为生的镇民……”
“镇民亦是我燕赵子民,自当妥善安置。”
李方清抬手,指节依次敲过案上七枚刻有村徽的小木牌,
“将他们按户拆分到这七个村庄,补足田亩缺口;
若仍有盈余,再拨往桃溪镇、雨璇镇。田不荒,人不散。”
杨溥垂首领命:
“属下即刻办理,户籍、田契、工籍一并交割,绝不让一人失所。”
李方清转向分列两侧的七位村长,目光沉静而锐利:
“镇子向外扩张之势已不可逆转。
你等须看好眼下阡陌,随时配合鲁班划线迁界;
靠近镇子的地块,短则一季,长则一年,必将化为街衢、坊巷、厂房。
丈量、补偿、迁坟、改渠,事无巨细,皆由你们亲自督办,不得推诿。”
七位村长齐声应诺,声音不高却整齐划一:
“领主大人放心!
我等必妥善安抚乡邻,丈量清楚,补偿及时,绝不让一粒粮、一分地、一户人家受委屈。”
话音落下,厅中只余炭火轻爆。
鲁班在屏风后微微躬身,铁尺与墨斗已悄然扣在掌心;
七位村长互望一眼,眼底燃起既忐忑又兴奋的微光——
他们知道,从这一刻起,燕赵镇将不再是镇,而是一颗即将破土而出的城心。
大厅里炭火轻爆,灯影在梁上荡出一圈圈金色的涟漪。
李方清缓缓起身,玄青袍角掠过地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他回身望向叶连——
少年半倚在紫檀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银狼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调侃:
“李子爵,看来你并不满足于区区乡镇啊,如今连城池的框架都已在心里铺开了。”
李方清没有急着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目光掠过窗外那片被晨光镀亮的旷野,语气平静得像一泓深水:
“殿下,乱世如洪,我既为一地领主,便只能让自己成为坝,而非浮萍。
倘若您有余力,肯伸一臂,我自然感激;
若无,我亦不会止步。”
叶连闻言轻笑,摊开双手,袖口滑下一截雪白里衬,像自嘲又像陈述:
“余力?我一个被王城远遣的质子,连自己都保不住,又能给你什么?”
话锋一转,他抬眼,眼底那点少年锐气一闪即逝,
“不过——我们何时动身去你们的王城?
我虽落魄,也想早些把这场戏唱完。”
李方清微微摇头,声音低而沉稳:
“密信里,王上只令我把殿下迎至领地,却未言何时再送王城。
也许明日,也许旬月,皆未可知。”
叶连沉默了片刻,指尖在狼纹上停住,良久才轻轻吐出一口气,那叹息像落在灯芯里的一粒灰,悄无声息地熄了火:
“好吧,既来之,则安之。”
暮色像一层薄绸罩在燕赵镇的屋檐上。
灯笼刚亮,暖黄的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斜斜地铺在青石板上。
易雨璇轻轻挽着李方清的手臂,指尖隔着薄薄春衫传来一点温热的重量。
她微微侧头,目光掠过街边摊贩蒸腾的热气,掠过孩子们举着糖葫芦奔跑的笑闹,声音低得像怕惊动这一刻的宁静:
“要是所有子民都能这样幸福快乐地生活在咱们领地里,该多好啊。”
李方清垂眼,看她睫毛被灯火镀上一层柔软的金,声音也放得很轻:
“会的,一定会的。”
话音落下,两人却像同时被夜色按了静音键,只余脚步声在石板缝里回响。
风带着烤栗子的甜香从巷口吹来,易雨璇忽然偏头,好奇地打量他:
“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方清僵了僵,抬手尴尬地挠了挠耳后,指尖在发丝里打了个转,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突然没话题了。”
易雨璇轻轻“嗯?”了一声,尾音上扬,像猫尾扫过心口。
李方清咳了一声,耳尖在灯笼光下渐渐泛红,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诚恳:
“我其实……不太会和姑娘聊天。
脑子里转的都是屯田、工坊、商税这些正经事,可情侣之间,好像不该谈这些。”
他说到最后,声音低得几乎融进夜风。
易雨璇愣了愣,随即弯起眼睛,指尖在他臂弯里轻轻掐了一下:
“傻瓜,那就把屯田说成‘以后咱们的菜园子’,把工坊说成‘将来给娃娃做木马的地方’,不就行了?”
夜色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把整座燕赵镇轻轻托起。
灯笼在檐角摇晃,投下细碎的光斑,像一群偷偷落在人间的星子。
易雨璇挽着李方清的手臂,指尖轻得像怕惊扰他的思绪。
她仰起脸,笑意里带着一点柔软的认真:
“只要你肯开口,我就肯听。
你心里装着燕赵的山川、粮田、商路与烽台,那我便做你的领主夫人——
替你抄算筹,替你巡夜灯,替你守好每一个你想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