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沉在冰冷的海底,艰难地向上浮潜。
李莲花首先恢复的,是触觉。
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
并非寻常取暖般的温热,而是一种仿佛浸透了阳光的、融融的暖意,从四肢百骸渗透进来,驱散着盘踞在他骨髓深处的阴寒。这温暖如此真切,如此舒适,以至于他那被碧茶之毒折磨得近乎麻木的身体,竟生出一种慵懒的、不愿醒来的眷恋。
紧接着,是嗅觉。
一股干净、清爽,带着淡淡皂角气息,混合着阳光晒过青草的味道,萦绕在鼻尖。这味道陌生,却不难闻,甚至有种令人安心的感觉,与他平日里闻到的药草味、木头腐朽味截然不同。
然后,听觉也渐渐清晰。
有力的、平稳的心跳声,规律地响在耳畔。咚……咚……咚……像沉稳的鼓点,带着蓬勃的生命力,与他自身那微弱紊乱的心跳形成了鲜明对比。
最后,模糊的视觉才逐渐聚焦。
他发现自己……正被人紧紧地抱在怀里。
更准确地说,是他像个八爪鱼一样,手脚并用地缠在对方身上。他的脸颊贴着一个宽阔而结实的胸膛,隔着一层薄薄的内衫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其下温热而富有弹性的肌体线条。他的手臂环着对方的腰,一条腿甚至不太雅观地搭在人家腿上。
而他们两人……除了各自穿着一条底裤之外,几乎是赤身裸体地紧贴在一起。肌肤相触,体温交融。那源源不断的暖意,正是从对方身上传递过来的。
“!!!”
李莲花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彻底清醒,残余的睡意和昏沉被这惊人的发现炸得粉碎。
他……李莲花,或者说,曾经的李相夷,何曾与人有过如此……如此亲密无间的接触?!
即便是当年与阿娩情意正浓时,也多是发乎情止乎礼,最多是牵手、拥抱,何曾像现在这般,近乎赤诚地纠缠在一个陌生男子的怀里?!
一股热血猛地冲上脸颊,饶是他心性再如何淡然,此刻也窘迫得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身体瞬间僵硬得像一块石头,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了。
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试图将自己的手脚从对方身上挪开。动作轻得不能再轻,生怕惊醒了这个散发着“人形暖炉”功效的男子。
然而,他刚一动弹,头顶便传来一个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又充满阳光气息的声音:
“嗯?你醒了?”
话音刚落,李莲花就感觉到环在自己背后的手臂收拢了一下,似乎是为了防止他“掉下去”,这让他本就紧密的贴合更加严丝合缝。
“!!!” 李莲花浑身一僵,动作彻底停滞。
那男子似乎也完全清醒了,他低下头,一张俊朗飞扬的脸庞映入李莲花的眼帘。黑发黑眼,五官深邃,嘴角自然上扬,带着一种洒脱不羁的气质。此刻,他眼中带着刚睡醒的惺忪和毫不掩饰的关切。
“感觉怎么样?还冷吗?昨晚你冻得跟冰块似的,一直发抖,我怎么给你输……呃,怎么给你暖都暖不过来,没办法,只好用这个最原始的法子了。”男子说话语速稍快,透着股直率劲儿,他指了指两人此刻的姿势,神情坦然,仿佛这只是个迫不得已的权宜之计,并无任何暧昧之处。
“……” 李莲花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此刻心乱如麻,尴尬、羞赧、警惕、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激,交织在一起。他确实记得昨晚毒发时那彻骨的寒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仿佛要将他的灵魂都冻结。而后来感受到的温暖,原来并非梦境。
见他不说话,只是睁着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自己,眼神复杂,男子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放心,我没恶意。我叫火麟飞,昨天在溪边发现你晕倒在你的……呃,小房子里,你当时情况很不好,我就自作主张把你带上了。昨晚找到这间破庙落脚,你一直喊冷,我才……”
他解释得清清楚楚,眼神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猥琐或算计。这反而让李莲花的尴尬减轻了些许。他努力定了定神,用沙哑的声音挤出两个字:“多……谢。”
声音微弱,却清晰。
火麟飞见他终于开口,笑容更灿烂了些:“不客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嘛!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会一个人中毒晕倒在野外?”
李莲花垂下眼睫,避开了火麟飞过于直接和明亮的注视。他快速收敛心神,大脑飞速运转。眼前这个叫火麟飞的男子,来历不明,但似乎心思单纯,武功……他感受了一下对方体内那浑厚而奇特的暖流(他以为是内力),显然深不可测,且属性至阳至刚,恰好能缓解碧茶之毒的寒性。是敌是友?有何目的?
谨慎起见,他用了惯常的化名:“在下……李莲花。” 他顿了顿,习惯性地开始编造,“是个江湖郎中,采药时不慎被毒蛇咬伤,多谢火兄搭救。”
“李莲花?好名字!”火麟飞似乎完全没怀疑,反而觉得这名字很配他清雅的气质,“原来是大夫啊!怪不得你身上有股药草味。不过你这中的毒可真够厉害的,那蛇怕是成精了吧?”
李莲花:“……”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这话。
火麟飞却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你放心,我这人别的不行,就是……嗯,体质比较特殊,阳气旺!你看,抱着你睡了一晚,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他说着,还颇为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震得李莲花脸颊下的肌肉微微发颤。
李莲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两人还保持着尴尬的姿势。他轻轻挣扎了一下,低声道:“火兄,在下……感觉好多了,可否……”
“哦!对!忘了你还光着呢!”火麟飞恍然大悟,立刻松开了手臂,动作麻利地坐起身,抓过旁边烤干的衣物递给李莲花,“你的衣服我都烤干了,快穿上吧,别又着凉了。”
他自己也利落地套上那身玄色劲装,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力量感。背对着李莲花穿衣时,宽阔的肩背和流畅的肌肉线条展露无遗,充满了健康的生命力。
李莲花接过带着暖意的衣物,迅速而沉默地穿上。柔软的布料包裹住身体,隔绝了空气的微凉,也仿佛为他筑起了一道安全的屏障。他穿好衣服,坐在干草铺就的“床铺”上,依旧感觉脸颊有些发烫,不敢直视火麟飞。
破庙里,篝火已经熄灭,只剩下余烬散发着最后的暖意。晨光从破败的窗棂照射进来,映出空气中漂浮的微尘。
火麟飞穿好衣服,又变回了那个精神奕奕的黑发侠客。他转身,看到李莲花已经穿戴整齐,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恢复了清明,不再是昨晚那般脆弱恍惚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
“李莲花,你现在能动吗?我们得找个城镇,找个好点的大夫再看看你的毒。我虽然能帮你取暖,但解毒我可不会。”火麟飞说着,递过一个水囊,“喝点水。”
李莲花接过水囊,低声道谢。喝了几口水,干涩的喉咙舒服了许多。他抬头,看向火麟飞,目光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温润和平静,只是眼底深处,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火兄救命之恩,李某感激不尽。只是……不必麻烦再去寻医了。”李莲花缓缓说道,“我自己的毒,我自己清楚。寻常大夫,治不了的。”
火麟飞眉头一皱:“那怎么行?总不能放任不管吧!你这毒发作起来多吓人!你放心,我还有点钱,咱们找最好的大夫!”
看着火麟飞那副“我必须管到底”的执着模样,李莲花心中微微一动。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热心肠,甚至有些“多管闲事”的人了。江湖中人,多是明哲保身,谁会轻易揽上他这样一个身中奇毒、来历不明的麻烦?
这个火麟飞,要么是心思极其单纯善良,要么……就是另有所图。
但不知为何,李莲花潜意识里更倾向于前者。或许是因为对方那双过于清澈坦荡的眼睛,或许是因为那温暖得不像话的怀抱和内力。
他沉吟片刻,开口道:“火兄好意,心领了。只是……李某习惯独来独往,不愿连累他人。况且,我还需回去照看我的莲花楼。”他指的是那辆被火麟飞误认为是“小房子”的车。
“莲花楼?就是那个带轮子的房子?”火麟飞眼睛一亮,“那正好啊!我送你回去!反正我也没事,正好游山玩水!等你安全回到你的楼里,我再走也不迟嘛!”
他笑得一脸灿烂,仿佛这只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提议:“就这么说定了!你身体还没好利索,一个人我不放心!我火麟飞做事,向来有始有终!”
李莲花看着他那不容拒绝的笑容,一时语塞。
这个名叫火麟飞的男子,就像一团突然闯入他灰暗世界的火焰,热烈、明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度和力量,将他从冰冷的死亡边缘拉回,又不由分说地要介入他余下的人生。
拒绝吗?似乎……有些困难。
他轻轻叹了口气,唇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
“那……便有劳火兄了。”
晨光中,破庙里,两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尴尬又奇特的“初醒”的男子,命运的轨迹,就此紧紧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