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宫,深处一间药香弥漫的偏殿。
“陛下,保重龙体啊!”
赵高弓着腰,声音带着十二分的小心,将一碗浓黑的汤药呈到龙榻前。
一只略显苍白但依旧稳定的手从帷帐后伸出,接过了药碗。榻上倚坐的,正是大病初愈的秦始皇嬴政。
他的脸色带着久病的憔悴,眼神却不失锐利,扫过殿内肃立的几人:丞相李斯、上卿蒙毅、一位须发皆白的皇室宗亲,以及侍立一旁的赵高。
嬴政默不作声地将汤药一饮而尽,随手将空碗递回,赵高连忙双手接过。嬴政的目光随即落在榻边堆积的竹简上,取过一份翻阅起来。
“陛下,您龙体初愈,何必如此操劳心神,还是多歇息片刻吧。”
赵高上前一步,轻声劝道。
嬴政仿佛没听见,目光依旧停留在竹简上。赵高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默默退到一旁。自从被两次廷杖重责后,他在嬴政面前明显沉寂了许多,往日的活跃劲儿收敛殆尽。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竹简翻动的轻微声响。良久,嬴政头也不抬地开口,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蒙毅。”
“臣在。”
蒙毅立刻躬身应答。
“那边……可有进展?紫。。她有说什么吗?”
嬴政的问话有些隐晦,在场的人有些疑惑,她指的是谁?
蒙毅谨慎回道:“回陛下,据报已有进展,但……尚需时日。”
嬴政“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接着问:“南边的事,查得如何了?”
蒙毅额头渗出细汗,跪伏于地:“臣……臣无能,尚未查出确切线索,有负陛下重托,罪该万死!”
“罪该万死?”
嬴政的语气陡然低沉下去,虽未提高声调,但那股无形的压力让殿内温度骤降。
“若臣子人人办事不力皆曰万死,朕这大秦,不知该死多少人了。”
蒙毅以头触地,不敢起身。谁都听得出来,皇帝在强压着怒气。李斯和赵高交换了一个眼神,又迅速分开。
嬴政深吸一口气,似乎平复了一下心绪,转向李斯:“李斯,朕让你传诏赵信,可有消息?”
李斯连忙上前一步:“回陛下,诏令已发出数日,按行程计算,忠武侯应当已收到消息,正在赶回咸阳的路上。”
嬴政这才微微颔首,疲惫的脸上露出一丝几不可察的缓和:“但愿如此。南边之事扑朔迷离,恐怕……也唯有赵信回来,方能彻查清楚。”
言语间,竟透露出对赵信能力非同寻常的倚重。
李斯和赵高闻言,脸色皆是一沉,但迅速掩饰过去。
就在这时,殿外内侍高声禀报:“启禀陛下,忠武侯赵信已在宫门外候旨!”
“哦?”
嬴政眼中骤然一亮,显露出明显的喜色。
“快宣!还是赵信,行动如此迅捷!”
他显然没料到赵信会来得这么快。
然而,没等内侍出去传旨,一名殿前武将竟不顾礼仪,匆匆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惊惶:“陛下!紧急军情!各地郡守纷纷来报,十万黑龙军……已经强行闯关,直奔咸阳而来!”
“什么?!”
偏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陡然降临。李斯、蒙毅、宗室老者,甚至连一直低眉顺眼的赵高,都瞬间抬起头,脸上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黑龙军,皇帝倾力组建、由赵信全权掌控的新军,竟然在没有明确诏令的情况下,直扑国都?
赵高第一个反应过来,猛地踏出一步,尖声道:“陛下!赵信他……他这是要造反啊!”
他说话间,目光飞快地扫了李斯一眼,后者眼神阴鸷,微微颔首。
“说!到底怎么回事?”
嬴政的声音冷得像冰,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无人能猜透这位帝王此刻的心思。
那武将硬着头皮回道:“各地郡守奏报内容一致,皆言黑龙军一路疾行,遇关闯关,遇卡破卡,但……除此之外,并未有其他逾越之举,不曾扰民,也未攻击地方府库。”
李斯闻言,深深看了一眼这名武将。十万大军,未经皇帝明确调令,擅自离开驻防区域,强行冲破帝国关隘,这本身就是最大的“逾越之举”!可这武将却避重就轻,只强调“未及其他”,可见赵信在军中的威望已经到了何种地步!
李斯心胸本就狭窄,权力欲极重,如何能容忍一个武将的声望和权势隐隐凌驾于自己之上?嫉妒之火在他心中灼烧。
那位一直沉默的宗室老者此刻也沉声开口:“陛下!事态紧急,应立即诏令周边郡县起兵勤王!并即刻下令,即刻擒拿赵信。”
宗室元老发话,李斯心中一动,觉得时机正好。
嬴政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榻沿。半晌,他才缓缓道:“赵信赤胆忠心,为朕立下赫赫战功,朕……不信他会造反。”
老者激动起来,须发皆张:“陛下!人心隔肚皮,岂有绝对的忠心?您是皇帝,天下之主,更不能绝对相信任何臣子!臣知道赵信有救驾之功、征伐匈奴更是灭国之勋,这些都是泼天功劳,可这也是臣子的本分呀!陛下需时刻保持警惕!似赵信这般手握重兵、威望无两的武将,一旦生出异心,后果……我大秦帝国恐承受不起啊!”
这番话,字字如锤,敲在嬴政心上。他何尝不明白这些帝王心术?身为孤家寡人,本就不该完全信任任何人。王翦忠否?蒙氏忠否?自是忠的,可他嬴政内心深处,何曾真正放下过那最后一丝戒备?
直到赵信的出现。
想起赵信,嬴政内心复杂无比。要说忠诚,赵信曾在危难中救驾,能力更是冠绝三军,破高丽、灭匈奴,率八百骑就敢纵横草原,胆略武功,堪称世所罕见。
在嬴政眼中,赵信最大的“缺点”便是行事跳脱,胆大妄为,时常无视规则,做出些常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朝堂骂臣、当众殴打赵高,当街杀了胡亥管家,桩桩件件,骇人听闻。
性格更是刚直不阿,身为顶级权贵却丝毫不懂圆滑,对赵高等不对付的人,从来都是冷眼相对,不留半分情面。
可奇怪的是,对于赵信这些“缺点”,嬴政多数时候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最多口头敲打,从未真正严厉惩戒。
是心软吗?绝非如此。嬴政的铁血手腕,天下皆知。
那究竟是为何?
一个深藏于嬴政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言说的原因是:在面对赵信时,他感到一种罕见的放松。
赵信的眼神里,没有其他臣子那种刻骨的敬畏与卑微的臣服,只有一种坦荡与直接,仿佛……仿佛是平等相交的朋友。这种感觉微妙难言,旁人或许难以察觉,但嬴政却能清晰地感受到。
与赵信交谈,总能让他紧绷的心神得以舒缓,哪怕他惹的麻烦也不少!
更难得的是,无论交付多么艰难的任务,赵信总能想出办法,圆满达成,这份靠谱,是许多重臣都难以企及的。
“砰!”
有些心烦意躁的嬴政,竟猛地将榻前的玉案掀翻在地!案上竹简、笔墨散落一地。这剧烈的动作牵动了他的病体,让他不由得剧烈喘息起来。
“陛下!”
赵高见状,慌忙上前欲要搀扶。
“滚开!”
嬴政一声厉喝,目光如利剑般死死钉在赵高身上,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吓得赵高“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筛糠般抖动。
嬴政知道,那宗室老者说的是对的,是帝王之道。可是,皇帝难道不是人?就不能拥有一两个能让他完全放下心防的忠臣良将吗?时时刻刻恪守那冰冷的帝王之道,他也会累啊!
老者看着嬴政剧烈的反应和眼中翻腾的复杂情绪,心中叹息,知道皇帝内心正在经历极大的挣扎。他不再逼迫,只是沉声道:“陛下,无论如何,十万大军兵临城下,需早做决断。是战是和,是信是疑,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嬴政闭上眼,胸口剧烈起伏。一边是根深蒂固的帝王戒律,一边是他内心深处对赵信那份难以言喻的信任。
城外,那十万铁骑带来的无形压力,已然笼罩了整个咸阳宫。
风暴,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