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夜晚，无名山谷。
冷风卷过山谷，带起零星雪沫，扑打在密密麻麻的军帐之上，数万大秦虎贲在此扎营，篝火点点。
中军大帐不远处，一堆篝火噼啪作响。
赵信独自席地而坐，背靠着一块冰冷的山岩。他沉默着，时不时抄起脚边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液体。烈酒入喉，灼烧感直冲肺腑，却似乎冲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思绪。
篝火上，一只野鸡已被烤得金黄焦脆，油脂滴落火中，发出滋滋诱人的声响，浓郁的香气弥漫开来，但赵信却视若无睹，目光穿透摇曳的火光，投向不知名的远方。
高丽将军的头颅……那是第几个了？或许他死在他手里的敌人并不多，赵信有些模糊。
斩将杀敌，对他来说本来不算什么，甚至连前些日子他下令坑杀的那两万五千高丽降卒，回想起来内心也平静得可怕。这种感觉，就像农夫宰杀豢养的鸡羊，寻常得近乎麻木。
他一度怀疑自己骨子里是否天生嗜血。毕竟，他灵魂深处，还烙印着那个受过良好现代教育、连鸡都不敢杀的“好青年”的记忆。
经过这段时间的沉淀，赵信想通了。并非天性使然。原因有二：其一，是那强行灌入他脑海的、属于武圣关羽的一切。二爷那睥睨天下、傲骨铮铮的性格，那戎马倥偬、血染征袍的一生，早已将战场厮杀、人命收割视为寻常。在二爷浩瀚的记忆长河里，什么尸山血海没见过？这股记忆的洪流，无形中冲刷重塑了赵信对生死的感知。
其二，则是环境。统御千军万马，驰骋沙场，生杀予夺，大权在握。强大的武力所带来的绝对自信，让他在这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如鱼得水。杀伐，不过是生存和胜利的必要手段，俗话说得好，我就是干这个的！
真正让赵信感到一丝茫然的，是他习惯了号令一方、一言决人生死的高位，习惯了这金戈铁马的快意，若真有朝一日回到那个钢筋水泥的现代牢笼，重新做回那个为了几两碎银卑躬屈膝、被房贷车贷压得喘不过气的房奴？
或者说被曾经的导演毫无顾忌的训斥？让你躺尸你就躺尸，让你跳楼就得跳楼？
赵信灌下一大口酒，辛辣直冲脑门，心底却是一片冰凉，貌似再让他干回老本行怕是干不下去了，而且他隐隐觉得，自己恐怕再也回不去了，现代那种生活，对他而言，已如隔世般遥远陌生。
“咔嚓！”
一声枯枝被踩断的轻微异响，将赵信从纷乱的思绪中拽回。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锐利，循声扫去。只见南宫彦在不远处的一棵枯树下徘徊，神情踌躇，眼神不时地瞟向自己这边，欲言又止。
“南宫彦！”赵信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威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何故在此鬼鬼祟祟？”
南宫彦被点破，脸上掠过一丝尴尬，连忙小跑过来，抱拳行礼：“上将军。”
他伸手指向不远处一个隐在阴影里、洞口透出微弱火光的山洞，压低声音道：“上将军，如今晚膳时辰已过，丽妃娘娘那边……还未曾进食。您看这……”
赵信眉头一皱，有些不耐：“这等小事，送些吃食进去便是，何须来问本将？”他瞥了一眼篝火上那只几乎没动的烤鸡。
南宫彦嘿嘿干笑两声，搓了搓手，凑近半步，声音压得更低：“上将军，丽妃娘娘身份尊贵啊！这黑灯瞎火的……末将等实在是不敢贸然送膳食进去。万一……万一传出些风言风语，污了娘娘清誉，陛下只怕会砍了末将的脑袋？”
他眼神里透着谨慎和为难，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任何风声，皇帝绝对不会查实，他会直接赐死玉漱公主以及相关之人，因为这事关皇帝的声誉，哪怕他是假的。
赵信闻言，眉头锁得更紧。玉漱公主原本是有几个陪嫁侍女，可惜战乱之中，死的死，逃的逃，如今这数万人的大军里，竟只剩下她一个女子。他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哼了一声：“也罢。本将亲自去送。”
说罢，他起身，利落地撕下一条肥美的鸡腿，又将剩下的烤鸡用干净树叶包好，拿起酒坛，大步流星地朝着那透出微光的山洞走去。
山洞前，赵信停下脚步，朗声道：“丽妃娘娘，方便的话，出来用些吃食吧。”
话音落下片刻，一道窈窕的身影自洞内款款而出。正是高丽公主玉漱。她穿着一身加绒的华贵宫裙，虽经颠簸略显风尘，但在皎洁清冷的月光映照下，更衬得她肌肤胜雪，容颜绝丽，宛如月宫仙子谪落凡尘。
“有劳将军挂念。”
玉漱公主对着赵信盈盈一礼，声音轻柔。
赵信点点头，将她引到洞外一处背风、视野稍开阔的平地。他自己则席地坐下，顺手将包好的烤鸡递过去，又仰头灌了一口酒。
“给。”
他撕下那根油亮的鸡腿，递给玉漱。
玉漱公主道了声谢，接过鸡腿，姿态优雅地跪坐下来，小口小口地品尝。都说古代高丽、东瀛仰慕中原文化，学习得不遗余力，态度上甚至比前者还要严格，此刻看这位高丽公主的仪态，无论是跪坐的姿势，还是进食时的动作，都显得极为标准，甚至比朝堂上某些大臣还要规矩从容，透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教养。
赵信自顾自地喝酒，偶尔抬眼看去。美人就是美人，即便是在这荒山野岭吃着简陋的烤鸡，也自有一番风韵。
尤其是她小口咀嚼时微微低垂的眼睫，以及被火光映得温润的侧脸，在清冷月华下，竟有种惊心动魄的秀色。玉漱似乎察觉到了他的目光，白皙的脸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下意识地用宽大的衣袖半掩住面庞，动作带着几分娇羞。
一只鸡腿吃完，玉漱便不再继续。她没有立刻起身回洞，而是静静地跪坐在原地，望着跳跃的篝火，眼神有些空茫，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信自然不会主动搭话，只沉默地喝着酒，让浓烈的酒意驱散冬夜的寒气与心底的烦闷。
良久，玉漱公主幽幽的目光转向赵信，打破了沉默。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敢问将军……大秦的皇帝陛下，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赵信打了个酒嗝，浓烈的酒气在寒风中散开。他几乎没有思索，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雄才大略，千古一帝！”
这八个字，掷地有声。
玉漱公主听了，脸上却明显浮起浓浓的失望。高丽仰慕中原，始皇帝扫平六国、一统天下的赫赫威名，高丽君臣谁人不知？这样的人，自然是雄主。可这答案，对她有何意义？她真正关心的，是那个掌控着她命运的帝王，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异邦贡女？她未来的归宿又在何方？
赵信其实明白她问话背后的深意，表面上是为了家国大义，可心里又岂能不为自己未来的归宿找想？只是这种事情赵信也回答不了她。
“赵将军，”
玉漱公主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微微垂首，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玉漱……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可否答应？”
“哦？”赵信放下酒坛，看向她，“说来听听？”
玉漱抬起头，美丽的眼眸中带着恳求，脸颊似乎更红了，声音细若蚊呐：“将军武艺盖世……不知今夜……可否……可否……”她似乎用了极大的勇气，才将后面的话挤出唇齿，“可否帮我守夜？我……我害怕……”说完，她迅速将头深深埋下，仿佛不敢再看赵信的眼睛。
赵信眉头立刻拧成了一个疙瘩。他上下打量了玉漱一眼，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丽妃娘娘不必忧心。此地有数万大秦精锐驻扎拱卫，固若金汤。娘娘所居山洞外，更有士卒在百步之外轮值守卫，层层防护，不会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觉得对方这要求有些过分了，他赵信乃大秦郎中令，九卿之一，统军大将，即便对方真是皇帝的妃子，也断没有让他亲自守夜的道理。
玉漱公主似乎想解释什么，樱唇微启——
“嗷呜——！”
恰在此时，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猛地从远处幽深的山林中传来，划破了寂静的夜空。那嚎叫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显得格外瘆人。
赵信清晰地看到，玉漱公主的娇躯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她瞬间抬起头，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此刻更是血色尽褪，变得一片煞白，那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真实的恐惧，晶莹的泪珠迅速在眼眶中凝聚、打转，泫然欲滴。
难道是因为怕狼？赵信心中掠过一丝荒谬。此地大军云集，篝火连营，别说区区野狼，就算是成群结队的虎豹，敢靠近也只有被剁成肉泥的份。
“赵将军……求您了……”
玉漱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摇摇欲坠的泪珠终于滚落，划过她苍白的脸颊，带着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感。
看着那双含泪哀求的眼眸，赵信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那泪水，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将他心中那点公事公办的硬壳悄然融化。他沉默了几息，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罢了。今夜……本将为丽妃守夜。”
…………
夜渐深，寒气愈发刺骨。风卷着零星的雪片，如同冰冷的飞絮，无声地飘落。
赵信将沉重的青龙偃月刀“铿”地一声插入洞口旁的冻土之中，刀身在微弱的火光下泛着幽冷的寒芒。他自己则在洞口中央盘膝坐下，背脊挺直如松。
凛冽的寒风如刀刮过，他却浑然不觉，体内那浑厚的气血奔腾流转，足以抵御这寻常人难以忍受的酷寒。换做旁人，只怕早已冻僵。
山洞内，微弱的火光摇曳，将人影模糊地投射在洞壁上。玉漱公主进去后，便再无任何声息传出，想是已经疲惫睡去。
赵信闭上双目，收敛心神，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调息状态。外松内紧，周遭数十丈内的任何风吹草动，都难逃他的感知。
“哐…哐…”
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脚步声，自身后的山洞内传来，正小心翼翼地向他靠近。
是玉漱公主？这么晚了，她要做什么？赵信心中一动，正要开口询问——
话到嘴边，他却又生生咽了回去。玉漱公主如此蹑手蹑脚，显然是怕惊扰了他。深更半夜，一个女子避开旁人……还能有什么事？人有三急呗。
错不了。她身份高贵，又是公主，这种事情自然羞于启齿，更需避开他这个外臣男子。
赵信心中了然，干脆将头微微后仰，靠在冰冷的洞壁上，喉间发出低沉而规律的鼾声，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
几个呼吸间，那细微的脚步声已停在了他的身侧。
紧接着，赵信只觉肩头一沉，一股带着暖意和清雅馨香的织物覆盖在了他身上。那香气很独特，似兰非兰，淡雅宜人，正是玉漱公主身上特有的味道。
直到那轻柔的脚步声再次响起，退回了山洞深处，赵信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一件华贵的女式披风，正盖在他身上。披风边缘缝制着厚实柔软的貂绒，触手温润，御寒性极佳。上面残留的体温和那缕若有似无的幽香，无声地诉说着主人的心意。
赵信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了一圈细微却清晰的涟漪。他低头看着这件披风，冷硬的心肠似乎被这无声的关怀轻轻触动了一下。
这位高丽公主，竟是因为担心他在寒夜中受冻，特意将自己的御寒之物盖在他身上……这份善良与细心，在这冰冷的权力场和残酷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珍贵。
他默默地将披风裹紧了些，那暖意仿佛透过了皮肤，渗入心底。
后半夜，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赵信已毫无睡意，精神高度集中，如同蛰伏的猛虎。
“叮！”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金属交击声，骤然传入赵信耳中！
这声音并非来自山洞内，而是来自他前方数十步外，一处被巨大山岩遮挡的黑暗拐角！声音虽细若蚊蚋，但在赵信这等高手耳中，却如同惊雷。
这是兵刃碰撞才能产生的交击声！
是谁？！
按照军令，警戒的士卒应在百步之外扎营布防，没有他的将令，绝不可能擅离职守靠近山洞。而且这声音如此鬼祟，绝非正常巡逻！
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自赵信身上弥漫开来。他依旧保持着靠坐的姿势，双眼却已睁开，精芒内敛，死死锁定了声音来源的方向。右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了身旁青龙偃月刀的刀柄之上。
此时，那黑暗的岩石拐角后，正紧贴着岩壁，隐藏着一群身着秦军甲胄、却蒙着面的人影。人数约有数十余，个个气息沉凝，眼神狠戾。
“混账！”一个领头模样的蒙面人压低声音，对着身旁一人怒斥，声音充满了压抑的暴怒，“刚才是谁弄出的声响？若惊动了目标，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
“将……将军，”旁边一个身形稍瘦的蒙面人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惶恐，“是……是小人的错！方才……方才踩到碎石，腰间佩刀不慎撞到了岩壁……小人，小人实在是太紧张了……”
“将军，”另一名蒙面人忍不住开口，声音同样充满不安，“真的要这么做吗？一旦失手……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啊！开弓……便再无回头箭了！”他的话语引起了周围几人的轻微骚动。
“是啊将军，”又一人接口，语气带着不解和恐惧，“不过是一个番邦小国的公主而已，至于冒如此奇险，非杀她不可吗？”
“将军，更棘手的是，”一个看起来较为冷静的蒙面人忧心忡忡道，“如今那玉漱公主有郎中令赵信亲自守护在洞口！就凭我们这些人……怕是不够他塞牙缝的！传言此人勇冠三军，有万夫不当之勇！辽东战场，阵斩高丽大将如砍瓜切菜……”
“不错！将军，那赵信可是能徒手搏杀猛虎的悍将，他的武艺深不可测，我们这点人手，恐怕连近他身都难！”
领头的蒙面将军听着手下七嘴八舌的担忧，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阴鸷的光芒。他冷哼一声，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丝蛊惑和恶毒：“怕个屁，赵信厉害是不错，可咱们也不是泥捏的，诸位都是悍勇之士，只要我们趁着夜色一拥而上，赵信若是熟睡便一拥而上将其剁成肉泥，他要是没睡，那就在军中制造混乱伺机截杀公主，到时，死无对证，谁能知道是我们做的？说不定……皇帝陛下震怒之下，还会将那守护不力的罪名，扣在他赵信头上！让他给我们陪葬！岂不痛快？”
一番话说完，周围的蒙面人虽然依旧恐惧，但眼神中的犹豫似乎被“别无选择”和“嫁祸他人”的恶念所取代，渐渐变得凶狠起来，呼吸也粗重了几分。黑暗中，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和兵器冰冷的触感。
“别忘了，谁若是临阵退缩，不仅他要死，还会连累整个家族，别忘了那位大人的手段！”
蒙面将军见手下被说动，眼中厉色一闪，正要抬手发出行动的信号——
“不错，好计谋，好胆识。”
一道冷冽如冰泉、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如同鬼魅般在他们身后咫尺之遥的黑暗中响起！
这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猛地炸响在每一个蒙面人的耳边！
“本将听闻，也要为尔等这‘一石二鸟’的毒计，拍案叫绝啊。”
刹那间，所有蒙面人，包括那位领头将军，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三魂七魄，几乎被这突兀响起的声音惊得离体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