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殿之内,死寂如坟。
李玄霄那十六个字,如四座无形的大山,压在殿内七宗所有人的心头。
术字门的孙元白嘴巴半张,那句准备好的“妖言惑众”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引以为傲的修为,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雄浑之炁,在李玄霄那仿佛与天地同在的意志面前,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其余六派掌门,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他们不是没见过高手,也不是没听过大道至理,但从未有人能像李玄霄这样,将自己的“道”,如此霸道地、直接地,烙印进别人的神魂里。
这不是论法。
这是传道。
是强行将他的世界观,灌入你的脑海。
你若不服,你的道心,你的根基,就会在这股意志的冲刷下,出现裂痕。
就在这凝固的气氛中,一个略显年轻,却中气十足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李掌门。”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天师府弟子道袍的年轻人,从殿侧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他面如冠玉,眼神明亮,看似随和,但行走之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气。
正是老天师张静清的大弟子,被誉为年轻一辈“绝顶”的张之维。
他没有像孙元白等人那样色厉内荏,而是对李玄霄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李掌门之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之维佩服。”
他先是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之维有一惑,不吐不快。”
张之维上前一步,直视着李玄霄,一字一句地问道:“若依掌门所言,仙在人间,人人皆可成仙,那这天下,岂不大乱?”
这个问题,如同一柄利剑,直指李玄霄“仙门体系”最核心的矛盾。
是啊!力量是需要秩序的!异人界之所以有如今的规矩,就是为了约束这群远超凡人的存在。如果连成仙的法门都可以普及,那凡人与异人,异人与仙人之间的平衡将彻底打破。
届时,欲望被无限放大,天下必将烽烟四起,生灵涂炭!
孙元白等人眼睛一亮,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对!就是这个道理!你李玄霄的法门,会霍乱天下!这是原罪!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李玄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
李玄霄看着眼前的张之维,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丝赞许。
这个年轻人,比殿上这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老家伙,看得要远,也看得更准。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声音平静,却振聋发聩。
“若天下皆行正道,乱,从何来?”
一句话,让张之维猛然一怔。
殿内刚刚升起的一丝希望,又被这一句反问,彻底击碎。
是啊……
乱,是因为人心不正,是因私欲横流。
如果所有人修的都是堂皇正道,心中都存着浩然正气,那即便人人都有翻江倒海之力,又怎会去为祸苍生?
李玄霄的答案,依旧没有落在“术”的层面去辩解如何管控,而是直接升华到了“道”的根源。
他三一门传下的,不止是力量,更是一种“道心”。
能修成他法门的人,心性早已在千锤百炼中坚如磐石。心性不过关的,早在瀑布下,在心魔前,在丹炉旁,就被淘汰了。
他的法,本身就是一种筛选。
张之维沉默了,他低头思索着这句话,眼神中光芒闪烁,时而困惑,时而明悟。
殿内的气氛,再次陷入了僵持。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却温和的声音,从大殿之外悠悠传来,仿佛近在耳边,又好似远在天边。
“说得好啊。”
“天下皆行正道,乱,从何来……”
这声音不大,却有一种让所有人安心的奇异力量。殿内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弭于无形。
孙元白等人浑身一震,脸上露出无比恭敬的神色,齐齐朝着殿外躬身行礼。
“恭迎老天师!”
张之维也回过神来,连忙退到一旁,恭敬垂首。
在所有人敬畏的目光中,一个身穿朴素灰色道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缓步走入殿中。
他看起来就像个邻家老翁,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炁劲波动,但当他出现时,他就是这龙虎山,这天师府的绝对中心。
龙虎山第六十四代天师,张静清。
他没有看孙元白,也没有看其他宗派的掌门,而是径直走到李玄霄面前,那双浑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李玄霄。
两人对视了足足有十息。
没有气势的碰撞,没有神意的交锋,就像是两位许久未见的老友,在用眼神交换着彼此的故事。
良久,张静清缓缓点头,开口了。
他的声音,传遍大殿,也传给了山道上所有翘首以盼的异人。
“三一之法,不逆人伦,不妄行。其道虽新,其心却正。”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这是……盖棺定论了?
孙元白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天师亲自开口,说三一门是正道!这比一万句辩解都有用!
张静清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他看着李玄霄,继续说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是非对错,百年之后,自有公论。”
他顿了顿,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
“老道我,还想再看看。”
“就……再看十年吧。”
说完,他便转身,背着手,慢悠悠悠地朝后殿走去,仿佛只是出来散了个步。
再看十年。
这四个字,是台阶,也是警告。
是给七大宗派的台阶下,也是给天下所有异人的一个交代。
同时,也是对李玄霄的一种审视。
十年之内,你三一门是福是祸,是龙是蛇,天下人看着,我张静清也看着。
李玄霄对着张静清的背影,微微躬身,算是谢过他解围。
他知道,这场所谓的“道门问责”,已经结束了。
他环视了一圈殿内那些面如死灰的掌门,再没有多说一个字,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议殿。
他来时一人,去时,也一人。
只是来时,千夫所指。
去时,无人敢再直视其锋芒。
……
李玄霄并未直接下山。
一名小道士拦住了他,恭敬地将他引至后山一处幽静的茶舍。
茶舍内,老天师张静清正盘膝坐在蒲团上,亲自煮着一壶茶。
“坐。”
张静清指了指对面的蒲团。
李玄霄也不客气,盘膝坐下。
“尝尝我这龙虎山的云雾茶。”张静清将一杯热茶推到他面前。
李玄霄端起,一饮而尽。
“好茶。”
“呵呵,你这喝法,倒是和之维那小子有点像,牛嚼牡丹。”张静清笑了笑,眼神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两人沉默了片刻。
张静清忽然开口,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李掌门,你觉得,之维这孩子如何?”
李玄霄放下茶杯,如实道:“天纵之才,未来绝顶。只是锋芒太露,心性还需打磨。”
“是啊,锋芒太露……”张静清叹了口气,眼神变得悠远,“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他遮风挡雨几年。可我终究是要走的人。”
李玄霄心中一动,静静地听着。
张静清的目光,重新落回到李玄霄身上,那目光中,带着一种郑重的托付。
“老道我,气血已近干涸,时日无多了。”
这句话,他说得云淡风轻,却如同一道惊雷,在李玄霄心中炸响。
一代玄门泰山北斗,竟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走之后,天师府,还有这整个道门,怕是会有不少风雨。”张静清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缓缓说道。
“之维虽强,但性子太直,容易吃亏。那些老家伙,今天被你镇住了,不代表他们就服了。”
他抬起头,眼神无比认真。
“老道我,想请李掌门一件事。”
“若他日,我身死道消,这天下,若有他张之维扛不住的事……”
“还请李掌门,能看在今日这杯茶的份上,帮衬他一把。”
这已经不是请求。
这是一位老人,在为自己最看重的后辈,安排后路。
他没有求李玄霄庇护天师府,也没有求他维护道门,只求他,在关键时刻,能拉张之维一把。
因为他看出来了,未来的天下,能与张之维并肩,甚至能压他一头的,只有眼前这个深不可测的李玄霄。
李玄霄沉默地看着这位老人。
他从那双苍老的眼中,看到了一个师父对徒弟最深沉的爱护,看到了一位前辈对后辈的殷切期盼。
许久,李玄霄端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空了的茶杯,对着张静清,遥遥一敬。
他没有说话,但张静清看懂了。
老人欣慰地笑了,笑得像个卸下了所有重担的孩子。
他摆了摆手。
“去吧。”
李玄霄起身,再次对着张静清,深深一揖。
随后,转身离去。
走出茶舍,行在龙虎山下山的路上,李玄霄回头望了一眼云雾缭绕的天师府金顶。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但一个新的时代,似乎也从这位老人的托付中,悄然拉开了序幕。
他的肩上,不知不觉,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