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深处,浓稠的黑暗被叶梦情手中那枚仅存微弱光芒的照明石符艰难地撕开一小片。光圈之外,巨大的阴影如同蛰伏的巨兽,无声地压迫着人的神经。空气中弥漫的腐朽湿冷气息并未散去,混杂着朽木、尘埃和从塌陷口幽幽飘来的、那股陈醋混合铁锈的怪异腥气。球球紧紧贴在叶梦情脚边,金棕色的眼睛如同两盏警惕的小灯,死死锁定着塌陷口的方向,喉咙里低沉的呜咽声时断时续,是这片死寂中唯一不安分的声响。
叶梦情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撕裂洞口移开。秘密就在脚下,凶险万分,但现在,活下去才有揭开它的资格。她锐利的目光扫过仓库靠近完好的东墙区域。那里堆叠着大量倒塌腐朽的木架、断裂的石墩,以及一些被厚厚的尘埃和蛛网覆盖的、看不清原貌的杂物,如同一个巨大的垃圾山。但就在这片狼藉之后,是相对干燥、远离洼地湿气的墙角,也是唯一没有被塌陷波及、墙体结构看起来还算稳固的区域——那是他们唯一能快速建立安全据点的位置。
“傻儿,”叶梦情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清开那片地方。” 她指向那堆杂物,“轻点,别弄塌了。”
“嗯!” 林倾城用力点头,憨厚的脸上满是认真。他放下一直扛在肩头的锄头,那青灰色的刃口在微光下划过一道冷芒,随即被尘埃覆盖。他走到那堆杂物前,如同面对一座需要移走的小山。他没有选择蛮力冲撞,而是伸出那双蒲扇般的大手,抓住一根斜插在杂物堆里、足有成人小腿粗的腐朽木梁。手臂肌肉在粗布下贲张隆起,伴随着一声低沉的发力声,那根深陷其中的沉重断木竟被硬生生抽拔出来,带起一片簌簌落下的尘埃和枯木碎屑。
他像是不知疲倦的巨灵神,将拔出的断木、碎裂的石块、散架的破木箱,一件件搬离、堆放到远离角落的仓库中央空地。动作看似笨拙,却蕴含着令人咋舌的力量和一种奇特的、避免引发连锁塌陷的稳定感。沉重的物件在他手中如同轻巧的玩具,每一次搬动,地面都发出沉闷的震响,灰尘在微弱的光线下狂舞。
小宝和小凤紧紧依偎在仓库那半扇歪斜的破门内侧,小脸紧绷,大气不敢出。球球虽然大部分注意力还在塌陷口方向,但也被林倾城清理出的空间吸引了部分目光。仓库的黑暗和死寂被这持续的、沉闷的搬运声打破,竟奇异地驱散了一丝萦绕不去的阴森感。
随着杂物被一点点清理,墙角逐渐显露出来。果然如叶梦情所料,这里的青石地面虽然也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尘,但相对干燥,没有明显的渗水痕迹。墙体厚实,墙角处甚至还有一个半人高、用青石垒砌的坚固平台,似乎是以前用来堆放重物的基座。
就在林倾城搬开最后几块压在一起的腐朽木板和一个沉重的空陶缸时,他脚下一个趔趄,沉重的陶缸“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开来。与此同时,角落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如同朽骨断裂般的“咔嚓”脆响。
“嗯?” 林倾城停下手,疑惑地看向角落。
叶梦情立刻上前,照明石符的光芒随之移动。只见墙角石基边缘,一块原本被杂物掩盖、布满灰尘的青石板,似乎被刚才的震动或陶缸落地的冲击力影响,竟裂开了一道缝隙,一角微微翘起,露出了下方一小片空洞的黑暗。
“咦?” 小凤也好奇地凑近了些。
球球似乎嗅到了什么,暂时放下了对塌陷口的警惕,小鼻子急促地抽动着,凑到那翘起的石板缝隙处嗅闻,喉咙里发出疑惑的“呜呜”声,又似乎带着一丝……兴奋?
叶梦情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示意林倾城后退,自己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用柴刀刀尖探入那道缝隙,轻轻撬动。
“嘎吱……嘎吱……” 石板与石基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灰尘簌簌落下。在照明石符微弱的光线下,一个隐藏的、尺许见方的暗格渐渐暴露出来!暗格内壁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如同棉絮般的灰白色霉菌,散发出一股陈年尘埃和纸张霉变混合的呛人气息。
就在这层令人皱眉的霉菌之下,隐约可见一个深色的轮廓!
叶梦情屏住呼吸,用柴刀小心地拨开那些潮湿板结的霉菌团。随着她的动作,一个被油布紧紧包裹、约莫两指厚的方形物体显露出来。油布原本的深褐色早已被霉菌侵蚀得斑驳不堪,许多地方甚至已经脆化破裂,露出了里面泛黄发脆的纸张边缘。
“是书?” 小宝小声惊呼,带着孩童对未知事物的好奇。
叶梦情没有回答,她的指尖触碰到那油布包裹,一种冰凉而粗糙的触感传来。她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将那包裹从布满霉菌的暗格中取出,动作轻柔得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包裹入手沉重,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冷。
她退后几步,远离了暗格和塌陷口的方向,走到林倾城清理出的那块相对干净干燥的石基旁。球球亦步亦趋地跟着,金棕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包裹,尾巴不安地小幅度摆动。
叶梦情席地而坐,将包裹放在膝盖上。林倾城、小宝、小凤都围拢过来,屏息凝神。照明石符的光晕笼罩着这小小的油布包裹,仿佛它是这片黑暗与腐朽中唯一的希望火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用柴刀锋利的刀尖,极其小心地挑开油布包裹边缘已经朽烂的绳结。一层层剥开那沾满霉斑、触手欲碎的油布。
终于,里面的东西完全暴露在微弱的光芒下。
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封面是某种坚韧的兽皮鞣制而成,虽然同样布满了霉点和深深的水渍痕迹,边缘也多有磨损卷曲,但整体还算完整。封面上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个用焦黑色的墨汁(或许是某种特殊的颜料)绘制的图案——一株极其简练、却透着一股顽强生命力的禾苗!禾苗的根系盘根错节,深深扎入下方象征土地的几道波纹之中。这个图案本身也带着岁月侵蚀的痕迹,墨色黯淡,线条模糊。
叶梦情的手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过那株坚韧的禾苗图案。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粗糙。她小心翼翼地翻开封面。
“嗤啦……”
第一页纸张的边缘因为粘连和潮湿,在翻开时发出轻微的撕裂声。一股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霉味、陈年墨水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映入眼帘的,是密密麻麻、用炭笔书写的字迹。字迹潦草而用力,许多地方甚至力透纸背,笔画边缘带着毛刺,显示出书写者当时急切、焦躁甚至绝望的心情。墨色深浅不一,有些地方被水渍晕染开,形成一片片模糊的墨团,有些字迹则被霉菌覆盖,难以辨认。
叶梦情凑近照明石符,凝神细读:
“**落霞村灵植日志·钱氏丙号仓·李茂山**”
“**乾元历,戊戌年,霜月初七。**”
“灰雾又浓了…灵田的腐坏在加速…钱管事今日又来催缴份额…可灵稻蔫得厉害…根须发黑…灵石粉快见底了…他娘的!这些蛀虫!克扣的份额都喂狗了吗?!……”
开篇就是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愤怒。字里行间,一个在灰雾侵蚀和主家压榨下苦苦挣扎的底层灵植夫形象跃然纸上。
叶梦情快速翻动发脆的纸张。后面的记录更加凌乱,日期跳跃很大,显然记录者已无暇顾及格式。
“**…尝试用腐骨草灰混合沼泥…失败…稻苗枯死三成…该死!**”
“**…听老周头说村北坟岗的腐土有异…冒险取回…拌入少量灵石粉…效果…似乎有点?…稻叶黄斑蔓延慢了些?…不确定…再观察…**”
“**…钱家!畜生!今日竟派人强征走最后半袋灵石粉!说是抵债!抵他娘的债!这让我怎么活?!**” 这一页的字迹几乎是在咆哮,笔画歪斜扭曲,透出刻骨的恨意和无助。
“**…完了…全完了…灰雾草疯长…灵稻快被吸干了…只能用土法子…堆肥…腐叶…烂草根…还有什么?…还有什么能代替灵石粉?!**”
“**…绝望…**” 这两个字写得极重,几乎戳破了纸张。
“**…转机?!…等等!…那堆在仓房角落、沤了快半年的烂叶子!…昨天翻动时…那股灵力波动?!…微弱…但很纯正!…像…像被精炼过的土灵气?!**”
看到这里,叶梦情的心猛地一跳!她下意识地捏紧了纸页边缘,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死死盯着那几行字!
“**…试验!…必须试验!…取腐叶堆中层深褐色、近乎泥状的部分…碾碎…筛去粗梗…以晨露调和…等等…露水不够…井水?…不行…杂质太多…雨水!…对!收集未落地的雨水!…纯净…**”
“**…成了?!…老天开眼!…拌入处理过的腐叶泥…覆于稻根…一日夜!…仅一日夜!…根须…根须的白根长出来了!…虽然微弱…但它在吸收!…它在活!…**”
“**…奇迹!…无需灵石粉!…腐叶!雨水!…只要方法对!…腐叶…原来…大地枯荣…生死轮转…养分从未消失…只是转化…**” 这几行字迹虽然依旧潦草,却透着一股狂喜和近乎顿悟的激动,笔画都飞扬起来。
“**…暂命名:‘回春泥’…核心:充分腐熟的阔叶灵木落叶(枫槭类最佳)…雨水调和…覆土一寸…忌深埋…忌新鲜未腐…**”
“**…钱家耳目众多…此秘方…绝不可外泄!…藏好…待来日…**” 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后面是数页的空白。
叶梦情缓缓合上日志,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封面上那株简练的禾苗。胸膛里,一股滚烫的热流在激荡、冲撞!不是激动,而是一种强烈的共鸣和震撼!
灵石粉!修真界种植灵植最基础、也最昂贵的消耗品!是灵植夫赖以生存的命脉!而在这片被灰雾诅咒、资源贫瘠到令人绝望的土地上,一个卑微的灵植夫,在重重压榨和绝境之中,竟硬生生从最平凡、最不起眼的腐烂落叶里,榨取出了替代灵石粉的生命能量!
腐叶…雨水…转化…
她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叶家山后那广袤的原始森林。深秋时节,层层叠叠的落叶堆积如山,在雨雪冰霜中沉默地腐烂、分解,最终化作肥沃、黝黑、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腐殖土!那肥沃的黑土,是孕育万物生长的根基!这个道理,在凡俗的农耕中,是再朴素不过的常识!
然而在这修真镜像世界,在灵力至上的认知壁垒下,在灰雾侵蚀带来的恐慌中,人们似乎早已忘却了大地本身的力量,眼中只剩下那昂贵而稀少的灵石粉!李茂山,这个名叫李茂山的灵植夫,他用生命最后的挣扎和智慧,撞破了这层认知的壁垒,触摸到了那被遗忘的、属于大地的本源力量!
“腐叶…代替灵石粉…” 叶梦情低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灼热。这不仅仅是配方,这是一把钥匙!一把能打破资源枷锁、在这绝境中开辟生路的钥匙!
“妈妈?” 小凤看着母亲眼中骤然亮起的光芒,有些不解,但也被那股强烈的情绪感染。
“小宝,小凤,” 叶梦情抬起头,目光扫过两个孩子懵懂又带着期待的脸,最后落在林倾城憨厚却无比可靠的身影上,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有肥了!”
她的视线越过仓库破败的门框,投向外面浓雾弥漫、一片荒芜的废田。那十亩被钱家视为弃履、布满灰雾草和腐蚀板结硬土的贫瘠之地,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绝望的象征。
有了这“回春泥”,有了这来自大地枯荣轮回的力量,那片废田,就是他们扎根于此、撬动一切的起点!
“傻儿,” 叶梦情站起身,将珍贵的日志小心地重新用残破的油布包裹好,贴身收藏,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天亮之前,我们得弄到足够的腐叶,还有…” 她的目光投向仓库外浓稠的夜色,“干净的雨水。”
林倾城用力点头,扛起了锄头,仿佛扛起的不是农具,而是一面开拓的旗帜。
仓库的阴影深处,塌陷口的方向,那股陈醋混合铁锈的腐朽气息似乎更浓了一丝。但此刻,叶梦情心中燃烧的火焰,远比那黑暗深处的阴冷更为炽热。种田的战争,才刚刚吹响冲锋的号角。而第一件武器,已紧握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