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嬷嬷与萍儿回到永和宫时,东方才泛起鱼肚白。晨雾笼罩着宫墙,将两人的身影衬得影影绰绰。萍儿的裙角沾着夜露,在青石板上一串渐渐淡去的水痕,像一条蜿蜒的蛇,悄悄游入宫门。
“吱呀——”宫门开启的声响惊飞了檐下的寒鸦。刚踏入宫门,便见绯云早已候在廊下。月白披风被晨露浸得半透,隐约可见她紧攥着帕子的手有些发白。
“嬷嬷,你们可算回来了!”绯云急步上前,拉住王嬷嬷的衣袖。老嬷嬷的衣裳透着夜露的寒气,袖口还沾着乾清宫特有的龙涎香。“这么晚去哪儿了?可是有什么要紧事?”
王嬷嬷的眼底布满血丝,朝萍儿使了个眼色,小宫女立即低头退下。而后才压低声音对绯云说道:“此事说来话长。咱们进屋详谈,莫要吵着主子。”
两人进了内室,内室的炭火早已熄灭,王嬷嬷往铜炉里添了块红箩炭,才将昨夜之事娓娓道来。
绯云越听越惊讶,待王嬷嬷说完,她不禁握紧了拳头:“没想到这背后竟如此复杂,主子那般喜欢大格格,马佳氏怎么下得去手?不行我得告诉主子去!”绯云猛地站起,发间的银簪撞在博古架上,震得那尊白玉观音微微晃动。
“噤声!”王嬷嬷一把按住她的手腕,“目前还是没证据的事情,咱们下人之间说说不打紧,要是主子掺和了这事,怕是更麻烦。”
“那我们应当如何?”
王嬷嬷轻叹一声:“这宫中的事,向来错综复杂。在没有确凿证据前,切不可声张。皇上既然已经着手调查,我们只需静候消息便可。在这之前,切不可让主子参与其中,莫要引火烧身。”
绯云咬着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开:“嬷嬷说得是,只是大格格死得如此不明不白,我想主子也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窗外的晨光渐渐明亮,照出浮尘在空气中缓缓飘荡。王嬷嬷看着外头的阳光,眯着眼说道:“在这紫禁城里,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最要不得的就是脾气。”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依旧平静,但每个人都能感觉到,在这平静的表象下,正酝酿着一场风暴。梁九功带着人穿梭于各宫之间,每次经过咸福宫,都要驻足良久。
马佳氏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腕间那串紫檀佛珠转动得越来越快,却再也不敢踏出咸福宫半步。
有宫女看见她夜半在院中偷偷焚香,香灰里混着撕碎的纸钱,被夜风卷着飘过宫墙。
而永和宫里,桑宁总在无人时望着延禧宫的方向发呆。圆姐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将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转眼霜降已过立冬将至,大格格的死就像一片枯叶,被宫人们用金丝扫帚轻轻扫进了角落。咸福宫的朱漆大门依旧紧闭,却挡不住里头日日飘出的安胎药香,马佳氏的肚子大的吓人,行走时总要扶着腰,腕间那串紫檀佛珠却再没转动过。
有人说看见皇上深夜在咸福宫外驻足,明黄衣角被夜露打湿;也有人说张庶妃夜夜以泪洗面,枕头底下还压着装着大格格胎发的香囊。但这些闲言碎语,终究随着第一场冬雪消融殆尽。
只有永和宫的海棠树下,偶尔能看见桑宁埋下的桂花糖。糖纸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孩童银铃般的笑声。圆姐远远望着,手中的暖炉换了三次炭,终究没有上前。
一日午后,腊月的阳光穿过斑驳的树叶,洒在永和宫的庭院中。桑宁正坐在廊下,百无聊赖地翻看着一本诗词集,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主子。”春桃踩着碎雪匆匆而来,呵出的白气在空中凝结,在桑宁耳边低语几句。
桑宁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快请她进来。”
一个瘦小的身影踏雪而来。小宫女冻得通红的双手紧攥着衣角,行礼时袖中掉出几缕辛者库特有的霉味。待众人退下,她才从贴身的夹袄里掏出一封皱巴巴的信。信纸边缘已经泛黄,像是被泪水浸过又晾干。
桑宁示意左右退下,才急切地问道:“你可是从辛者库来?春燕可有消息?”
小宫女抬起头,眼中带着些许畏惧:“回格格的话,奴婢在辛者库当差,今儿瞧见春燕姐姐,她偷偷塞给奴婢一封信,说是这信比她的命还重要。”
桑宁展开信纸,春燕歪斜的字迹如同蛛网般爬满纸面。墨迹深浅不一,有几处被水渍晕开,像是写信人边写边落泪。信中的内容让桑宁指尖发颤。信中春燕称,大格格的死确实与马佳氏有关,但她只是奉命行事,真正的主谋并非马佳氏一人,背后还牵扯到更为复杂的势力。她愿意出面作证,只求桑宁能在皇上跟前为她求情,饶她一命。
桑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既为找到真相而激动,又为这错综复杂的局势感到窒息。这封信就像一把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割伤自己,甚至牵连整个永和宫。
思索片刻后,桑宁对小宫女说道:“你回去告诉春燕,想活命就继续装哑巴。”她褪下腕上的翡翠镯子,“把这个给她,就说我自会想法子...”话未说完,东暖阁的窗纸突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桑宁立即换上往日天真的笑容,声音却冷了下来:“就说我赏她好好过年。”
待小宫女退下,桑宁攥着信,望着庭院里未扫净的雪。那些肮脏的雪水渗入地缝,就像这宫里的秘密,永远找不到干净的归宿。
不一会,王嬷嬷从内室走了出来,老练的目光立即捕捉到桑宁不自然的神色:“格格,发生何事了?”
桑宁咬了咬牙,将信递给王嬷嬷。王嬷嬷看完信,脸色也变得十分难看:“格格,这潭水太深。若春燕所言属实,那背后的主子必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嬷嬷,”桑宁突然抓住老人的手,“大格格才三岁啊!那天她还往我手心里塞桂花糖...”她的声音哽咽,却倔强地昂着头,“就算拼上这条命,我也要讨个公道!”
王嬷嬷望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小主子,浑浊的眼中泛起泪光。她正要开口,圆姐恰好踏雪而来。听完原委,圆姐手中的暖炉“砰”地落在地上。
“春燕这封信来得蹊跷。此时送来这封信,不知是真心悔过,还是背后另有阴谋。”她接过春桃捡起来的手炉,“她若真想活命,为何不直接向皇上告发?偏要绕这个弯子...”
桑宁急得眼眶发红:“那我们就这样干等着?”
圆姐用帕子擦去手炉上的浮雪,动作轻柔却坚定:“当然不是。我们先暗中观察,看看春燕是否还有其他动静。同时,我们也要想办法收集更多证据,以免打草惊蛇。”
王嬷嬷点头表示赞同:“李格格说得有理。主子,咱们暂且按兵不动,等掌握了足够的证据,再议接下来如何是好。”
桑宁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好,就依你们所言。只是,我真怕夜长梦多。”
接连三日,永和宫的烛火彻夜未熄。圆姐几人密切留意着春燕的动向,同时暗中打听宫中各宫的动静。然而,就在她们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时,突然传来一个消息,让所有人都为之一惊。
第四日寅时,永和宫内炭火正旺。圆姐刚捻亮一盏琉璃宫灯,忽听外间一阵骚动。杏黄棉帘“哗啦”一声被掀起,秋菊踉跄着扑进来,鬓发散乱地黏在满是冷汗的额头上。
她喉头滚动着,像是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主子,春燕她...投井了!”
“当啷”
霁蓝釉茶盏在青砖地上碎成齑粉,碎瓷片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圆姐的裙角:“好个杀人灭口!”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淬了毒的寒意。
她先安抚住桑宁,“你且先忍这一时。”又转头对绯云使了个眼色“叫王嬷嬷帮着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春燕在辛者库投井的消息像冬风一样吹散在各宫之中,辛者库这一年最热闹的除了年节也就是今日了。
辛者库内的井台结了厚厚的冰壳,捞尸人用铁钩破冰时,冰碴子簌簌掉进幽深的井底。当那具浮肿的尸体被拖上来时,围观的小宫女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
春燕青紫的身子蜷缩成诡异的弧度,像只被活活冻死的虾蟆。最骇人的是,她肿胀的十指如铁钳般死死扣着那只翡翠镯子,捞尸人费了大力气才掰开。
王嬷嬷用帕子掩住口鼻,却掩不住眼底的惊悸。那脖颈上紫红的勒痕,乌黑发胀的舌尖,分明是被人勒毙后才抛尸井中!
“失足落井。”赵昌提笔在宫人簿上漫不经心地一划,朱砂笔尖在【春燕】二字上洇开,像一滴凝固的血。“这等晦气事,莫要惊扰了各位主子。”他抬眼扫过众人,恰与王嬷嬷视线相撞,忽然绽开个笑纹,躬身行礼的姿势标准得挑不出错:“嬷嬷受惊了。”
王嬷嬷颔首还礼,转身时瞥见井台冰面上,映出赵昌袖口沾着一抹紫红。她脚步不停,只将手中的素帕攥得更紧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