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悄然归席时,殿内已换了番光景。但见众妃嫔吉服多已换了新样,想是趁宴酣之际陆续更衣所致。
桑宁方落座,便见张桂姐执着鎏金鹦鹉杯款款而来,杯中的葡萄酒在宫灯下泛着琥珀色的光。
“二位格格可回来了,钮钴禄格格身子可好些了?”
桑宁以帕掩唇,轻咳两声:“劳张格格挂心,现下好多了。”
张桂姐眸光一闪,忽然倾身:“方才瞧见格格裹得严实,还以为...”
张桂姐话未说完,圆姐便举杯相邀:“张格格这酒举了半晌,不如同饮此杯?”
三只金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饮罢,绯云已将药盏奉至桑宁唇边,蜜香混着药气在席间弥漫。“主子,太医开的驱寒汤,趁热喝了吧。”
张桂姐以帕掩鼻,侧头往碗里看去:“这驱寒汤倒是别致,闻着一股子蜂蜜味。”
圆姐笑吟吟道:“可不是嘛,这丫头最怕苦药。多亏皇上赐的张嬷嬷有妙方,将六和汤融了槐花蜜,才哄得她肯吃。”说着伸手为桑宁理了理鬓边略松的流苏。
张桂姐目光在二人之间游移片刻,忽而莞尔:“既如此,就不扰格格用药了。”说罢转身回了自己席位。
待她走远,圆姐凑到桑宁耳边:“这甜白釉药盏是拿艾草汁浸过的,闻着有药气,里头实是枣花蜜调了玫瑰露,你喝了做做样子便好。”
桑宁会意,双手捧盏作痛饮状。琥珀色的“药汁”顺着瓷壁滑落,在她唇角凝成一颗晶莹的蜜珠。她以帕拭唇,眉眼弯成新月:“姐姐连这艾草气味都算计到了,当真是周到。”余光瞥见不远处张桂姐正借着斟酒的动作,目光还在似有若无地往这边飘。
御座之上,玄烨正与众臣推杯换盏,鎏金九龙杯中的琼浆映得他面泛霞色。余光瞥见桑宁捧药而饮的身影,眉心微蹙,刚欲唤梁九功去问,却被阶下朗声打断。
但见纳兰明珠领着长子成德趋步近前,明珠朝服上的仙鹤补子在宫灯下流光溢彩。明珠双手举盏过眉:“臣携犬子恭祝皇上圣寿无疆,愿我大清如日月之恒,似松柏之茂。”
成德随即跪拜,玉磬般清越的嗓音在殿中回响:“尧舜其仁如天,禹汤圣敬日跻。今吾皇德配天地,道贯古今,实乃万民之福。”少年郎眉目如画,举手投足间尽是诗礼风华。
玄烨朗笑举杯,袖口金线绣制的海水江崖纹在烛火中粼粼生辉:“明珠教子有方!成德年纪轻轻便有这般见识,他日必是我大清栋梁。”仰首饮尽时,目光却又不经意掠过嫔妃席间那抹纤影。
芳仪见状,执壶为皇上斟满一杯,柔声道:“皇上,不如让婉仪妹妹上前与父兄共饮一杯?他们父女也是许久未见了。”
玄烨指尖轻叩案几,颔首道:“皇后所言极是。梁九功,去请婉仪格格来。”
梁九功躬身领命,碎步疾行至婉仪席前。这突如其来的恩典令婉仪一时怔忡,手中罗帕不觉攥紧,待回过神来,眼中已盈满喜色。她急急整理衣冠,行至御前时,脸上犹带着掩不住的欢欣。
“臣妾叩谢皇上恩典!”婉仪行了个十足十的跪拜礼。
玄烨虚抬右手:“起来吧,今日除夕,特许你与父兄共饮一杯,也算是一家团圆了。”说着示意宫人呈上御酒,“这壶梨花白是江南新贡的,正好应景。”
明珠父子连忙谢恩。成德偷眼望向妹妹,只见她眼角微红,捧着酒杯的指尖轻轻发颤,显是激动难抑。殿外辞旧迎新的爆竹声,衬得这一刻愈发温馨。
明珠父子谢恩退下后,玄烨的目光又不自觉飘向殿下。恰逢那人抬眸,四目相对的瞬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慌忙低垂,羽睫轻颤如受惊的蝶。
玄烨轻叩案几,忽道:“梁九功,传朕口谕,让在场嫔妃的亲眷依次上前饮一杯团圆酒。”
桑宁正执壶为自己斟茶,闻言手腕一抖,茶水险些溢出。她匆匆理了理宫装下摆,莲步轻移至御前。鎏金地砖映出她微微发颤的身影,却始终不敢抬眼看向父母所在的方向。
“臣妾叩谢皇上!”桑宁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玄烨亦是虚抬手:“无妨,且去与你父母共饮一杯罢。”转头对芳仪温言道,“还是皇后心慈,说除夕夜该让她们见见家人。”
桑宁立即转向皇后,深深蹲身:“娘娘慈心似海,臣妾必当时刻谨记恩德。”
芳仪含笑抬手:“快些起来。自家姐妹何必见外?你父亲腿脚不便,还不快去扶一扶。”
遏必隆却已拱手:“臣谢娘娘体恤。只是格格如今是天家嫔御,臣岂敢劳动。”他目光在女儿面上停留片刻,“能得见容颜,已是皇恩浩荡。”
玄烨眉梢微挑:“你倒是通透了许多。”视线扫过一旁的乌林珠,却未再多言。
乌林珠看到桑宁时不时就要行礼,膝头触及冰冷的金砖地,她眼中霎时泛起一层水雾,却又强自压下,只将手中的绢帕攥得死紧。那帕子上绣着的茉莉早被绞得变了形,一如她此刻揪紧的心。
遏必隆躬身拱手:“臣近日读《贞观政要》,方知为臣之道。”
桑宁与父母对饮时,借着举杯的姿势轻唤:“阿玛、额娘,好好的!”她看见父母眼底映着宫灯的光,像是碎了的琉璃盏,晃着细碎的光。
待回到席间,桑宁眼尾还泛着薄红,圆姐在案下轻握她手腕:“已是意外之喜了。”
桑宁低应一声:“嗯。”
储秀宫格格因家眷远在关外未能赴宴,只黯然摩挲着腕间的珊瑚串。待雅利奇与自家亲眷饮罢团圆酒,圆姐正执起青玉荷叶杯独酌,忽见魏珠碎步近前,在离她三步处打了个千儿:“李格格,您准备准备吧”
圆姐执杯的手一顿:“我家竟也有人来?莫不是弄错了?”
魏珠凑近半步:“错不了,听说是闽浙来的孙少爷,前日递的牌子。”他眼角笑纹里藏着几分艳羡,“还多带着三筐福橘,说是给格格尝鲜。”
圆姐眸中霎时亮如星子,急唤春桃:“快瞧瞧我妆容可还妥当?”待春桃理好她鬓边略松的绒花,又追问,“面色可还...”
圆姐话音未落,春桃已笑着截道:“格格双颊生霞,比那蜜橘还鲜亮三分。”
此时御前正轮到蔓儿,圆姐已忍不住频频望向殿门,织金裙下的绣鞋轻轻点着地,像是要踏碎这一殿的等待。她没留意到,高位上的帝王目光掠过她发间轻颤的流苏,唇角竟是浮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