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九功领了谕旨,当夜便撒出三路暗桩。
戌时三刻,三道人影便悄无声息地跪在了乾清宫后殿的青砖地上。烛火摇曳间,映出梁顺那张精明的脸,御茶房管事顾元方微微发福的身形,以及小太监王永寿尚带稚气的眉眼。
“都听仔细了。”梁九功压低嗓子吩咐,“主子爷要查孙太医的底,你们各自带着人,分头行事。”
他手指蘸着茶水在案几上画出三条线:“梁顺带人盯太医院,顾元方疏通茶房浆洗处,永寿借着送东西的由头走动各宫。”说着从袖中摸出三枚金瓜子,“记住,宁可错放,不可打草惊蛇。”
第一路的梁顺挑了四个伶俐的小太监,日日守在太医院西侧的夹道里,装作洒扫庭院的杂役。
有个唤作小桂子的,最是机灵,借着送茶水的由头,竟与孙长卿的药童攀上了交情。
第二路的顾元方,手底下那些烧水沏茶的太监宫女,个个都是人精。他们借着赌骨骰子的由头,三不五时邀各宫太监吃酒。
这日酉时三刻,咸福宫的三等太监刘保被引到北五所后头的庑房里。烛台映着窗纸,隐约照见个小太监捧着珐琅鼻烟壶赔笑:“刘哥哥尝尝这个,南洋来的新鲜玩意儿。”那鼻烟壶盖子上嵌着颗红宝石,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第三路的王永寿更是胆大心细。他借着给各宫送东西的差事,把咸福宫、长春宫跑了个遍。
这日给长春宫送完燕窝,他佯装腹痛,躲在后殿耳房里足足两个时辰。透过雕花窗棂,正巧看见孙太医从偏殿出来,袖口似乎沾着些药渍。王永寿留了个心眼,第二日特意换了身衣裳,装作迷路的小太监,在长春宫后墙根下蹲了半日。
三路人马昼伏夜出,不过三日工夫,便摸清了不少门道。梁顺发现孙太医每日必去御药房取药,取的却都是些安神静气的寻常药材;顾元方这边,咸福宫的刘保被灌了三盅烧刀子后,舌头都打了结,说咸福宫的马佳主子近来常做噩梦,太医院给的安神汤却越喝越精神;王永寿更是在咸福宫后墙的排水沟里,捡到个揉皱的药包,里头还残留着些褐色粉末。
梁九功听着这些禀报,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打。这一团乱麻,需得理顺了才能呈到御前去。
与此同时,张院首日日前往咸福宫和长春宫为两位阿哥诊脉。
接连五日,他不敢有丝毫懈怠,仔仔细细地为两位阿哥检查,每一个细微的症状都不放过。
咸福宫阿哥的脉象浮而弦,看似寻常小儿胎热之症,可那脸颊的潮红、烦躁啼哭抓握无力的症状,分明是朱砂过量之象。
长春宫阿哥的脉象沉而涩,说是未满月的孩子身子弱,但是阿哥嘴角的苦参汁可做不得假。
“张大人。”小太监挑着羊角灯引路,灯影在宫墙上晃出扭曲的暗痕,“今儿长春宫要了双倍的安神香。”
张院首的白眉几不可察地颤了颤。昨日在长春宫诊脉时,他分明看见妆奁底下压着半张药方,那字迹虽被胭脂盒子遮去大半,露出的“朱砂”二字却是让他瞧了个真切。
与此同时,梁九功正在值房里拼凑线索。三路暗桩呈上的密报铺了满案:孙长卿家宅的佃户供认,去岁腊月曾见坤宁宫赵嬷嬷的侄儿登门;神武门侍卫回忆,阿哥发病那日,确有包裹从递进长春宫;最蹊跷的是太医院记档,本该入药的二十钱蝉蜕,竟有半数不翼而飞。
“师傅您瞧。”梁顺递上张素笺,“钟粹宫上月领的川贝母,比份例多了三成。”
“钟粹宫住的主子多,这冬日里天天烧着地龙,清热化痰也是用得的。”
“坤宁宫这月的朱砂足足有五倍。”
“嫡子早夭,朱砂压惊,莫要多言。”
“奴才知晓了。”
梁九功拿着素笺转过身去,指甲划过笺上墨字,在“钟粹宫”三字上迟迟不肯放下。
梁九功连夜将线索誊抄在黄绫折子上,他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将奏折贴身藏好,那纸上的[坤宁宫]三个字烫的他心口发慌。
乾清宫奏对时,梁九功跪在冰凉的青玉砖上,听见自己的心跳随着声音在殿中回荡:“奴才查得...”
玄烨的面色随着梁九功的禀报越来越沉。他怎么也没想到,此事竟可能与皇后有关。但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能轻易下结论。
“继续查。”玄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朕倒要看看,这后宫的水到底有多深。”
梁九功躬身退出殿门时,忽觉眼角掠过一抹黛蓝。定睛看去,只见魏珠的袍角在柱后一闪而过,那疾步而去的方向,分明是东六宫的甬道。这个时辰[申正二刻],正是各宫主子歇午觉的时辰。
“梁总管留步。”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唤,惊得梁九功袖中手指一颤。
转身见张院首立在汉白玉栏杆旁,雪白的眉须被穿堂风吹得纷乱。
老太医双手紧紧攥着个蓝布包袱:“老臣方才去给阿哥请脉,在长春宫后殿拾得此物。”
梁九功接过包裹,指尖触到个硬物。掀开一角,竟是个断成两半的金凤簪子。
“张大人可曾...”
“老臣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见。”张院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袖口掩住的嘴角渗出丝血迹,“这咳疾...怕是撑不到立夏了...”
梁九功眼皮突地一跳。他解下腰间荷包,取出个珐琅小盒:“上回万岁爷赏的川贝枇杷膏,您老且拿去润润肺。”
“使不得!”张院首连连摆手,“太医院什么药材没有,哪里还用梁总管接济这些珍贵物件。”
梁九功执意将小盒塞进对方袖中,指尖在老人腕上轻轻一按:“大人此言差矣。您为阿哥劳心劳力,奴才们孝敬些心意,也是应当的。”
暮色中,老太医浑浊的眼中似有泪光闪动。他终是收下药膏,躬身时却压低声音道:“那簪子...断口处有新磨的痕迹...”说罢踉跄退去,背影融进宫墙渐深的阴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