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头,钟粹宫。
圆姐几乎是被人半“请”半押着回自己住处的。
太皇太后的口谕冰冷而强硬,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困在这方天地。她焦躁地在屋内踱步,目光一次次投向永和宫的方向。
窗外冷雨未歇,敲打着窗棂,一如她心中翻腾的寒意与忧惧。桑宁那张苍白如纸的脸、紧闭的双眸、微弱的气息,无时无刻不撕扯着她的心。
“绝对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探视,尤其是李家那丫头……” 太皇太后的警告言犹在耳,字字如针,扎得她生疼。她不明白,为何连看一眼都不行?桑宁此刻最需要她!恐惧与无能为力的愤怒在她胸腔里灼烧。
心烦意乱至极,她猛地推开门想去廊下透口气。刚踏出门槛,却与正从配殿出来的婉仪撞了个正着。
婉仪一身素雅的月白旗装,外罩着银鼠皮坎肩,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简单的珠花,显得沉静端方。。见到圆姐,她脚步微顿,脸上随即浮起恰到好处的温和浅笑,微微颔首:“安雨妹妹。”
圆姐此刻满心焦灼与愤懑,哪有心思应付这位让她本能疏离的贵女。她连敷衍的客套都欠奉,眼神直接掠过婉仪,投向远处雨幕笼罩、仿佛能通往永和宫的宫道。
婉仪唇边的笑意淡了些许,眸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也不以为意,保持着完美的仪态,带着贴身宫女,步履从容地朝另一个方向去了。两人之间,只余下穿廊风雨的呜咽声,和那份冰冷的、心照不宣的疏离。
而此时的永和宫,气氛却悄然发生着变化。
接连几日,皇帝玄烨竟亲自驾临。他并非空手而来,每次身后都跟着张院首,手中捧着或提着一个精致的御制药匣。玄烨摒退闲杂人等,只留张太医和绯云在旁。
他亲自看着张太医诊脉、换药方,甚至亲手接过宫人煎好的药汁,在绯云的协助下,小心翼翼地喂给昏迷中的桑宁。
这近乎不合礼制的亲自照拂,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
或许是张太医在御前不敢有丝毫懈怠,或许是御用的药材确有奇效,也或许是冥冥中一丝气运眷顾,桑宁原本凶险万分的病情,竟真的出现了一丝微弱的转机。
高热退了些许,虽然依旧昏迷不醒,但偶尔能听到她几声模糊的呓语,紧蹙的眉头也似乎舒展了几分。永和宫上下,从嬷嬷到洒扫宫女,都感受到一种劫后余生的渺茫希望,望向皇帝的眼神也充满了由衷的感激。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在宫墙内悄然传递,自然也飞进了坐立难安的圆姐耳中。
“皇上亲自送药?桑宁…好些了?”圆姐听到心腹宫女秋菊带回的消息,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喜悦冲上心头,泪水瞬间涌上眼眶。但紧接着,是更深的焦灼:桑宁有救了!可她却被困在这里,连她好转了都不能亲眼确认!太皇太后的禁令如同冰冷的铁幕,隔绝了她所有的希望。
一个带着孤注一掷决绝的念头,在她心中悄然滋生。她开始不动声色地打听皇帝每日前往永和宫的固定时辰——皇帝勤政,探望亦有规律,这并非绝密。
机会,就在今日午后。
风雨似乎小了些,但湿冷的寒意依旧刺骨。玄烨处理完紧要政务,照例带着张太医,登上御辇前往永和宫。辇驾行至乾清宫通往永和宫必经的、相对僻静的西二长街宫道。
就在御辇转过一个弯时,前方的情景让抬轿的太监和随侍的梁九功都猛地顿住了脚步!
只见宫道中央,凄风冷雨之中,一个穿着单薄藕荷色棉袍的身影,直挺挺地跪在湿滑冰冷的青石板上。雨水早已将她浇透,棉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轮廓。雨滴不断从她湿透的发梢、脸颊滚落,冻得她嘴唇青紫,脸色惨白,身体在寒冷中抑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唯有那挺直的脊梁和异常坚定的眼神,死死锁住御辇的方向——正是被明令禁止探视桑宁的李家格格,李安雨!
梁九功心头一跳,正要上前呵斥驱赶,玄烨低沉的声音已从御辇内传来:“停。”
御辇稳稳停下。玄烨掀开厚重的帘幔一角,湿冷的寒气瞬间涌入。他看着跪在雨中,冻得摇摇欲坠却倔强挺直脊梁的身影,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复杂难辨的光芒:审视、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以及被打扰行程的不悦。
圆姐见御辇停下,皇帝露面,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冻得麻木的膝盖又挺直了几分,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地叩首道:
“奴才李安雨,叩见皇上!万岁爷开恩!求万岁爷…求万岁爷允奴才去看看桑宁格格!奴才只求看一眼,只看一眼格格是否安好,绝不敢惊扰格格静养!奴才…奴才实在是忧心如焚,寝食难安!求万岁爷开恩!”她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伏在地上,肩膀因极致的寒冷和激动而剧烈地起伏抖动着。
冷雨抽打着空旷的宫道,四下里只余下她带着绝望哭腔的恳求声在凄风苦雨中回荡。周围的侍卫、太监个个屏息垂首,大气不敢出。
梁九功紧张地看着皇帝,等待着他的裁决。是雷霆震怒,将她拖走治罪?还是……
玄烨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风雪中那道单薄却倔强的身影上。她冻得嘴唇发紫,身体在寒风中抑制不住地颤抖,唯有脊梁挺得笔直。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无形的重压:
“你倒是有胆。”
他微顿,视线并未移开:
“梁九功,把你李主子扶起来。”
梁九功如蒙大赦,慌忙小跑上前,伸手去搀:“哎哟我的李主子!您快请起!这雨天地面又湿又冷,寒气侵骨,万不能这么跪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