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宁至巳时方从佛堂步出。门扉开启的声响刚落,圆姐已从暖阁内快步迎出。
桑宁微露讶色:“姐姐……一直守在此处?”
“这深宫里处处是眼睛,”圆姐挽住她臂弯,低声道,“我留在永和宫,正好坐实你虔心祷祝,不见外客。” 她目光扫过庭院,意味深长。
“难为姐姐周全了。”桑宁心领神会,反手回握住圆姐的手。
姐妹二人相携往正殿行去。绯云见状,忙领着小宫女们下去张罗传膳。
不多时,午膳已布于殿内金丝楠木圆桌之上。桑宁今日胃口显见好了许多,连用了小半碗碧粳米饭并几箸炙肉。
圆姐看在眼里,唇角噙了丝笑意,轻声打趣:“老祖宗那关既过了,妹妹这心头大石落地,胃口也跟着开了?”
桑宁咽下口中炙肉,眉宇间难得透出些许松快,点头道:“可不是么?连这紫禁城顶顶精明的老祖宗都瞒过了,肩上的担子,自然轻省不少。” 她端起青瓷茶盏,轻呷了口茶。
圆姐沉吟片刻,试探着问道:“那……万岁爷那儿,你作何打算?”
桑宁闻言,放下茶盏,唇边那点笑意瞬间敛去,化作一丝冷峭:“他?” 她轻嗤一声,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与抗拒,“躲着些便是了!难不成……他九五之尊,还会纡尊降贵,来贴我这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宁儿,”圆姐蹙眉,声音压得更低,“你当真……打算就此避宠?”
桑宁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垂下眼睑,盯着面前精致的骨瓷碟,缓缓地摇了摇头。
圆姐一时语塞,不知是该夸她通透,还是要劝她想开些。桑宁却抬眼看她,反问:“前些日子乾清宫宣了姐姐侍寝,皇上……待姐姐可好?”
圆姐颊边微热:“皇上那时担心你的身子,唤我去乾清宫一同听太医回禀,我现下……还不曾承宠。”
桑宁神色复杂,似为姐姐不平:“外头都道姐姐接连承宠数日,哪成想是这般。”
“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姐姐就放心了,”圆姐温声道,“旁的事,姐姐现在不想,只想陪着你。”
“那李家的事?”
圆姐微怔,旋即浅浅一笑:“急不得……急不得啊……”
桑宁默然片刻:“要不……姐姐也同我一般,舍了这承宠的心思罢?”
“宁儿,你不明白。”圆姐轻轻摇头,“李家的恩仇,终归要有个了断。姐姐我如今唯一可倚仗的,唯有圣心。”
桑宁低叹:“当真难为姐姐了……斯人已逝,却生生缚住了你。”
“傻话,”圆姐眸中泛起一丝苦涩,“你又何尝不是?”
“我……唉!”
似是这话题太过沉重,桑宁扬声唤来绯云:“前些日子太皇太后赏的萨其马,取些来给姐姐甜甜口罢。”
圆姐执帕掩唇,眼波流转:“怕不是……你自己想吃了呢?”
“才不是呢!”桑宁微嗔,“我是见姐姐守了我一晌午,怕你心头涩了!”
绯云捧上碟子,抿嘴笑道:“再馋下去,奴婢的舌根都要发苦了——这萨其马……?”
圆姐不禁莞尔:“瞧瞧绯云,日日跟着你,倒学得这般馋嘴!”
桑宁笑着招呼:“绯云快坐,小春桃也过来。都尝尝这萨其马,嘴上甜了,心里自然就甜了。”
永和宫里的甜香,衬得这春日的正午暖意融融;咸福宫中,却是艾烟弥漫,气息沉沉。
马佳蓁蓁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竟早早熏上了艾草。想是前头几位阿哥都未能站住,她愈发如惊弓之鸟,事事加倍小心起来。
翠玉捧着厚实的毛皮毯子,轻手轻脚披在蓁蓁身上:“主子可要饮些热茶?方才长春宫送来的六安瓜片,可要奴婢沏一盏来?”
蓁蓁眸光微冷,唇角牵起一丝讽意:“我对她那保清阿哥,何尝不是掏心掏肺?她倒好,竟想拿我当筏子,推出去挡风头!” 她抚着小腹,声音沉了下去:“送来的茶再好,我这身子……也不敢消受了。”
言罢,她倦怠地一摆手:“你拿去自用,或是赏给下头的小丫头们分用罢。”
翠玉谢恩退了下去。蓁蓁独自倚在罗汉床上,怔怔望着窗外的天。
她低声呢喃:“四个孩儿……夭了三个,还都是阿哥。如今这第五个……唉……”
她心慌意乱,那念头如毒藤般缠绕上来——莫非真是报应?
当初那拉塔纳的承庆一落地,便带走了她的承瑞。塔纳刚怀上第二胎,就被挪到长春宫,偏生离她更近了。那时她便想:若真是塔纳妨克了她的孩儿,少不得要寻萨满嬷嬷求道符咒,悄悄压在长春宫墙根下,好护住自己腹中骨肉。
谁曾想,那符咒竟叫大格格捡了去!她张桂姐分明住在东六宫南头,偏让她家格格往西六宫北墙根下钻!春燕追着要讨回符咒,只说:“格格金枝玉叶,也该敬着庶母。不该拿的物件,万不可碰。” 那丫头却口出恶言:“你主子同我额娘都是侍妾!我额娘膝下还有我,你主子膝下的孩儿都 没留住!凭你也配教训我?”
春燕气极,径直将大格格带回了咸福宫。彼时身为圣眷正浓的马佳蓁蓁,心中戾气翻涌,定要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岂料……竟被那人撞破!
那人语带寒意:“三岁的孩子已会学舌。宫里头最忌这等魇镇之事。若叫张桂姐捅到御前……你便再无以后可言了。”
恐惧如冰水浇头。蓁蓁只迟疑了一瞬,眼底便凝起一片阴鸷:一个格格罢了……没了也就没了!自己腹中……许又是个阿哥! 她抬眸,声音冷硬如铁:“……叫春燕……去料理干净。”
蓁蓁自那血色的回忆中挣扎出来,唇齿间仍无意识地嗫嚅:“报应……是报应啊……”
翠玉打帘躬身入内:“主子,艾盆烟气重,奴婢且先撤下,您歇息片刻吧。”
她只无力地点点头:“嗯。”任由翠玉搀扶着躺下,目光却仍死死凝望着窗外那片苍天。
“长生天啊……”
她枯瘦的手指攥紧了锦被。
“这报应……只落在我一人身上便罢……求您……饶过我这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