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着桑宁回到永和宫,一进暖阁,桑宁就卸下了端着的架子,一屁股歪在暖炕上,小嘴撅得能挂油瓶:“这叫什么事儿啊!烦死了烦死了!后宫进新人,还得我这个格格来张罗住处!我又不是内务府那些跑腿的奴才,更不是她亲姐姐!再说了,又不是我要纳格格!”她越想越憋屈,抄起炕桌上的团扇就用力猛扇,仿佛要把满腹的憋屈都扇出去。
圆姐在她对面坐下,绯云奉上茶。圆姐接过茶盏,吹了吹浮沫,无奈地笑道:“好啦宁儿,火气别那么大。老祖宗亲自吩咐的差事,抱怨也无用。横竖有婉仪姐姐在前头顶着,你跟着打个下手,多看少动学个样子便是。好歹……”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好歹你家庶弟娶的不也是赫舍里家的格格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算是为了你那位弟妹娘家人的体面,你也该对这位新来的阿吉格格客气几分。就当是给你弟妹家一点情面了。”
她话音落下的瞬间,正端着另一盏茶走向桑宁的琥珀,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那清晰传入耳中的“赫舍里”三个字,如同三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耳膜!她端着茶托的手猛地一抖,滚烫的茶水在杯盏中剧烈晃荡,险些泼溅出来!
琥珀的脸色在瞬间褪得煞白,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但她终究是在底层挣扎求生过的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和求生本能让她在失态的边缘死死咬住了牙关。
她几乎是凭着肌肉记忆,强行稳住了颤抖的手臂,屏住呼吸,将茶盏稳稳地放在了桑宁手边的小几上。只是那指尖的冰凉和微微的痉挛,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惊涛骇浪。她迅速垂下头,退回到墙角的阴影里,极力蜷缩身体,试图将自己变成空气,但单薄的身体依旧在难以抑制地细微颤抖,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
桑宁正被满腹牢骚填满,根本没留意琥珀的异样,端起茶盏就喝了一口,被烫得直吐舌头:“哎呀!烫!”她放下茶盏,注意力全在圆姐身上,继续倒苦水:“姐姐说得轻巧!给体面?那承乾宫偏殿你也瞧见了,破败成那样!收拾起来得多费劲啊!还有那摆设规制!什么屏风、条案、多宝格、花瓶香炉……该用什么料子?摆什么位置?不能逾制又不能寒酸!想想这些条条框框我就头疼!老祖宗也是,怎么偏偏就把这烫手山芋塞给我了呢?”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还有那个赫舍里阿吉,瞧着倒是爽利,可谁知道性子到底怎么样?万一是个挑剔难伺候的主儿,我这不是上赶着找不痛快吗?”
圆姐的心思也被桑宁的抱怨和承乾宫带来的信息占据着。她一边耐心听着,一边思忖着太皇太后的用意和婉仪今日异常积极的态度,并未留意到琥珀那瞬间的失态和此刻强压下的惊惧。琥珀的存在,在她此刻的思绪里,暂时被承乾宫和赫舍里新贵的光芒所掩盖。
“宁儿,稍安勿躁。”圆姐放下茶盏,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打断了桑宁的喋喋不休,“老祖宗此举,绝非仅仅是为了给后宫添个新人那么简单。承乾宫紧邻乾清宫,位置特殊。让赫舍里家的格格住进去,又是在太子刚刚册立、仁孝皇后周年祭礼刚过这个当口……这是在给赫舍里家、给太子殿下,在后宫立一个稳固的支点。”她压低声音,“老祖宗是在为太子的将来铺路呢。咱们办这差事,就更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能让人挑出错处,更不能……无意中挡了路。明白吗?”
桑宁听着圆姐的分析,小脸上的抱怨渐渐被一丝凝重取代。她虽然不喜繁琐,,心思也不在权谋上,但基本的利害关系还是懂的。“姐姐是说……这阿吉格格,以后就是太子的……自己人?”她声音压得极低。
“或许吧。”圆姐目光幽深,“至少,她代表着仁孝皇后崩逝后,赫舍里家族在宫中的强势回归。这是大势。咱们在其间,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谨慎行事,顺着老祖宗的心意来,总归是没错的。”
她见桑宁依旧愁眉不展,知道她被那些琐碎事务吓住了,便缓了语气,给她指了条明路:“好了,你也别愁了。既然老祖宗明说了让婉仪姐姐主理,你跟着学,那你就牢牢记住‘跟着学’这三个字。凡事多问,多听婉仪姐姐的安排,少自作主张。需要出力气跑腿的,就吩咐内务府的人去办,需要动脑子拿主意的,就让婉仪姐姐定夺。你只消在一旁看着、学着,适时递个话、搭把手,把‘协助’的姿态做足了,这差事就算圆满了。明白吗?”
“累了吧?歇会儿?”
桑宁这才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肩膀上的担子好像轻了一点点。她依言软软地靠在了引枕上,长长吁出一口气,但眉头还是微微蹙着,显然还在消化这复杂的局面和姐姐传授的自保之道。
“也只能这样了……唉,真希望一觉醒来这差事就办完了……”
暖阁里安静下来。圆姐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垂手侍立在角落阴影里的琥珀。
琥珀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生气的雕像。圆姐只当她今日累了,或是想起自身遭遇心情低落,并未深究。她哪里知道,就在方才,“赫舍里”这三个字,已经在这个沉默的宫女心中,掀起了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
那空荡荡的口腔深处,似乎再次弥漫起血腥与绝望的味道。那个被割去舌头也无法说出的秘密,因这突如其来的“赫舍里”,而变得愈发沉重和冰冷,仿佛随时会将她彻底压垮。
永和宫暖阁的宁静,于她而言,不过是暴风雨来临前虚假的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