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仍带寒,初一这日,圆姐因着太皇太后的禁足令尚未解除,并未前往慈宁宫请安。永和宫正殿显得比往日安静许多。
桑宁独自去慈宁宫请安回来,一进殿门,连自己东暖阁的门都没进,直接就钻进了圆姐所在的西暖阁。
圆姐正坐在窗下临帖静心,见桑宁风风火火地进来,刚抬眸,还没来得及开口,桑宁就已经一屁股在她对面的绣墩上坐下,连珠炮似的说道:“姐姐!今早慈宁宫可热闹了!老祖宗当着所有人的面,一点情面没留,直接训斥了婉仪呢!”
她说着,眼睛瞥见炕桌上摆着一碟新做的奶酥点心,顺手就拿起来塞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说:“说她浮躁不稳重,失了嫔妃应有的端方持重!啧啧,婉仪那脸当时就白了!”
圆姐看着她那毫无形象的样子,无奈地摇摇头:“净手了吗你就吃?刚从外面回来,一手的灰。”
桑宁浑不在意地挥挥另一只没拿点心的手:“无妨无妨!自己的手,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呃……”话没说完,就被嘴里的点心渣噎得咳嗽了两声。
圆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连忙将自己手边那盏温热的茶水推过去:“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快喝口茶顺顺。”
桑宁接过茶盏,“吨吨吨”几口就灌了下去,总算把噎着的点心冲了下去,长舒一口气。嘴巴空了,她又立刻开了话匣子:“老祖宗还说……嗯……说姐姐你‘恃宠而骄,需静思己过’,叫我们都引以为鉴呢……”她说到后面,声音小了些,小心地观察着圆姐的脸色。
圆姐闻言,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是淡淡笑了笑,重新拿起笔:“我就猜到,老祖宗罚我,多半还是因着初一侍寝那件事。她老人家看重规矩,觉得我触了霉头。”
“那也不能全怪姐姐呀!”桑宁替她抱不平,“当时在慈宁宫,我就想站起来替姐姐分辨几句,说那是皇上的意思。可我刚要动,春桃就在我身后偷偷使劲拉我衣裳,死活不让我开口!”
圆姐笔下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哦?春桃拉住了你?她做得对!老祖宗上了年纪,定了主意的事,最是听不得小辈当面辩驳申辩,尤其还是为了这种事。她那是护着你,怕你一时冲动,把自己也折进去,白白挨训。”
桑宁嘟囔道:“可是……可是老祖宗眼尖得很呢!她瞧见我回头瞪春桃了,就直接问‘钮祜禄格格身后那个丫头,瞧着面熟,是永和宫李格格跟前伺候的吧?’”
圆姐微微蹙眉:“那老祖宗总不至于因为我,迁怒春桃,说她一个奴才胆敢阻拦主子,以下犯上吧?”
“姐姐你可猜对了!”桑宁一拍大腿,“老祖宗当时脸色就沉下来了,说春桃拉扯主子衣裳就是没规矩,以下犯上,非要叫身边的老嬷嬷拉春桃出去打十下手板子!我可吓坏了,赶紧跪下求情,说了好多好话,求了好久,老祖宗才松口,说不打板子了,但得罚春桃两个月的月例银子,以儆效尤!哼,肯定是婉仪在一旁看笑话!”
圆姐叹了口气,放下笔:“唉,终究还是连累春桃了。她这顿罚是替我挨的。”
桑宁连忙道:“姐姐莫急!我已经把那两个月的份例银子补给她了!没让她吃亏!”
圆姐看着她,又是感动又是无奈:“傻宁儿,姐姐自然会补给她的,你又何必动你自己的?”
桑宁却扬起了下巴,带着点小得意:“那不一样!姐姐给的是姐姐的心意,我给的是我的心意!春桃也是为了护着我才挨罚的嘛!”
圆姐看着她那副样子,心中暖融融的,也不再说什么。
桑宁又叽叽喳喳地说了一会儿今日请安的其他见闻,谁穿了什么新衣裳,谁说了什么俏皮话。
见圆姐又开始低头抄写,便体贴地站起身:“姐姐你先抄着吧,我回去歇会儿,早起困得很。”
圆姐叮嘱道:“嗯,去吧。记得先用热水好好擦擦身子,驱驱寒气,别贪凉直接换寝衣,仔细着了凉。”
“知道啦!姐姐越发啰嗦了!”桑宁笑着摆摆手,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待桑宁走后,圆姐沉吟片刻,轻声唤道:“玛琭。”
玛琭应声进来。
“去把春桃叫来。”
“是。”
不一会儿,春桃就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似乎并未受罚银之事影响:“主子,您找奴婢?”
圆姐指了指炕桌对面的绣墩:“来,这儿坐。”
春桃与圆姐主仆情深,私下里并不十分拘礼,便依言走了过去,轻轻坐下,但屁股只敢挨着一点凳边,姿态依旧恭敬。
圆姐看着她,温声问道:“今日在慈宁宫,为了护着宁主子,平白挨了罚,心里可有不畅快?”
春桃立刻笑了,语气轻松:“主子您多想啦!奴婢心里畅快着呢!您是没瞧见当时那情形,要不是宁主子机灵又心善,拼命替奴婢求情,奴婢这双手怕就不是罚月例,而是要被戒尺打肿了!如今只是罚两个月银子,已是天大的恩典了!再说了,”她压低声音,带着点小狡黠,“主子您抬举奴婢做了掌事姑姑,如今的月例银子可比从前多了一倍还不止呢!就算罚两个月,也尽够用的!主子您就放心吧!”
圆姐听着她的话,心中感慨,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终归是被我牵连的。若是你真因我之故被当众打了手板,我怕是真要自责死了。”
春桃反手握住圆姐的手,目光真诚:“主子您快别这么说!主子待奴婢的好,奴婢心里都记着呢!能为主子分忧,是奴婢的本分,也是奴婢的福气!”
……
七日的禁足期一晃而过。
第八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晨露未曦,圆姐便起身梳洗打扮,换上一身素净却不失体面的藕荷色旗装,发髻上也只簪了简单的珠花,以示恭谨。
她将亲手抄写好的十遍《女诫》和十遍《内训》整整齐齐地叠好,用一块干净的青色绸布包好,捧在手中,带着春桃,早早地便来到了慈宁宫门外静静等候。
初春的清晨寒意依旧,她站在冰冷的宫墙下,垂眸敛目,姿态谦卑。
等了约莫一刻钟,慈宁宫的角门“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推开,一个小太监提着两个水桶正要出来,似是去打水。
他一推门,瞧见门外悄无声息站着的圆姐,吓了一跳,连忙放下水桶,打了个千儿:“呦!李格格您吉祥!您……您怎么这么早就来了?老祖宗还没起身呢!”
圆姐微微颔首,语气温和:“时辰尚早,不敢惊扰老祖宗清梦。劳烦公公,可否帮臣妾叫一声灵蝶姑娘?就说永和宫李氏前来交还罚抄,听候老祖宗示下。”
那小太监机灵,立刻应道:“嗻!奴才明白!格格您稍候,奴才这就去叫灵蝶姐姐!”说罢,麻溜地转身又钻回了宫门内。
圆姐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捧着那叠沉甸甸的抄写,等待着命运的下一步安排。